(挖出来,你可以把它挖出来。)
他把头放在地板上,蜷起身子转了一圈。衣服落在他的脸上,他故意留长了的头发盖在地上,然后像被拧干的毛巾一样卷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时兴起,所以他没有戴帽子,——况且他没有帽子。他不知道自己从地板上卷起了多少灰尘,只是用一只耳朵听见地板下面暧昧不明的地的响声,像火车一样。后颈好像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声音,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弄断了脊柱,且三秒钟后就当场挂掉。当然他没有。他的身体歪倒下来,扑在地板上,贴着地的腰冷冰冰的。他望向天花板。花吊灯像轮盘一样,忽地旋转起来。
脑壳里空空如也。脑壳里空空如也。
(如果你想,你可以待上一整天。)
我的大脑在哪里?
躺在地上,——他让自己回忆几个简单的小格子,比如汉明码7*4矩阵。一个个小小的0,气泡一样从头盖骨底下涌上来,但比以往更慢点。总得来说,他处于一种精神的怠惰,以至于不想思考起任何事。
他把自己的脑子挖出去了。“你别忘了晚上还要去演出。”他的队友,——他的伙伴还给他发了这么一条消息,让他继续在地上翻滚。
他居然还好意思上毕业晚会的台吗!虽然对他这种自诩无耻之尤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好意思的。早在他中学时因为发型的缘故愉快罢课,而后逼得规章向他妥协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毁灭性的开关,以后怕是要一直做个足够厚脸皮的毒瘤,油盐不进,冥顽不化。他心满意足地将手指埋在自己散在地板上的头发里,像是柔顺的,泛着细致光泽的沙子,抓起一把来也会细细地从指缝里漏下去。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革命达成胜利的伟大象征!从此他再也没把头发剪得短过肩膀,在心情好的时候他就会揉自己的头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不过,——他照着镜子想,——自己一直留着比较乖巧的发型,而作为现代人最显著的外貌特征,发型是暗示了性格模式的:乖巧柔顺的头发象征乖巧柔顺的脑子!这与他本人恐怕搭不上边。他就特地把头发修成比较蓬乱的模样,像是在被窝里躺了三天三夜。那天他的伙伴说:
“你看上去像变成了一头黑冠鹤。”
什么嘛。
他掂着自己朝各个方向自由生长的头发,不满地说。
当然,玩音乐的人永远喜欢自由生长的又长又乱的头发,他的确变得更讨人喜欢了。虽然他在学校里乃至在周围几条街整个学生社群都声名狼藉,但爱他的人变得太多,让他充满了得意洋洋的虚荣心。他反正是定不会有什么白占虚名的惭愧感的,就算他完全是跟好伙伴学的琴,跟着偷师半年只会弹几个三和弦,然而他有着会弹琴的朋友们没有的东西。
自我营销的能力。
嘿,别这么说。他想。至少我会真心实意地逢场作戏,我就是这样的人嘛!——怎么样,我很讨人喜欢吧?他曾经有些得意地对伙伴T说。
“但你不喜欢他们啊。”伙伴一句话就把他的得意给戳穿了。
(烦恼小姐,一些神圣的问题,你抓走了我的发丝。)
喂,说不上不喜欢。只是没有那么那么喜欢而已。
他最早注意到D得是中学时,在盛夏的学校广场上。太阳下山的时候,屏幕被拿去播放一些未删改的老电影,朋克乐队的MV(这是他的原点),还有D。那会他坐在课桌上望窗外等着天黑,远远看着广场上的大荧幕。教室里除了他和伙伴外空无一人,他踩着自己的凳子,绞着自己的袖子,含着一块口香糖,模仿着反叛的人的姿态(就算不得要领)。
他期待一场革命。毕竟人活着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即使是烦恼小姐,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
D的金边眼镜架在脸上,而他安心做着他的脱口秀嘉宾。这人充满暗色的垃圾幽默感,他知道。
啊!我爱上他了呀!
他跟伙伴T倾诉道。伙伴坐在一旁摆弄他的没插电的电吉他。
你看得见吗?你能看见他的眼睛吗?T伸出右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喂!他嚷道。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他?虽然就是些虚无缥缈的梦幻泡影,但他多少是个人呢。你不觉得意外吗?我爱上了一个人类,他的每个分子,每个思维的比特都有理想的结构,我感觉世界因为有过他而变得更加迷人,甚至我这种没药可救的人都要爱上世界了。
“其实他……”
闭嘴我不听……
他像彻底坠入爱河的纯情少女一样双手掩住脸。他迷恋的D是一个传奇,他知道。虽然他对杂志上那些对于他的喜好他的能力他的放荡的夸张描述厌烦了,但对他来说,内心的去神秘化做得再是彻底,人类D总归还是个传奇(他无法否认这个!),是仿佛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这个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形象。就算他就此失踪了,那也是传奇的做派。人都会挂掉,但他不会,他只会消失,只会退进黑暗的幕后,back in black后再无踪迹。他不仅是人类,也是记录里的生命,由文字和图像搭载的概念生物,这样得到了他的一张直接的照片,便占有了他的一个瞬间。
就算并没有去参与。
但他因为一见钟情而后一败涂地。
(一些叶子,如果你有的话。)
他被挖了眼睛,盲目地叫唤他的名字。他不是一个感性或者情欲旺盛的人,或者说他通常怪冷淡的。他的这份欲望,他曾经想过,——对D的欲望可能始于他的脸,但更多或者更基本地出自气质的一致。因为他嗅到了一种他真正喜好的味道,混沌的,极其粗糙冲动的味道,像他对自己母亲的亲近,又有点让他想起自己的指甲油。像是从双排稳定的电车轨上翻出去,飞出赛道,从天上带着系着缆绳飞扑下来,抓紧跑道后面反则的铁丝网吃巨型客机的尾流,——在通往地狱的高速路上一往无前。是精神的,当然不是身体的。毕竟他也根本闻不到D皮肤上的气味。虽然他启蒙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喜欢的是男人,但D只是,——他曾经想过,D只是恰好是男人而已。
那如果D是女人的话他还会这样一往情深心猿意马的吗?
所以物质又是必要的。他沮丧地投降了,承认自己并不是那么脱离低级趣味。
教我弹琴吧。
他严肃地说,T一头雾水。
“你又想弹什么?教你三个和弦还没足够?”
不够,你随便教我些什么就行了。什么Give it away, Walk this way之类的。
“真伤人,你好的竟然是这口。”
你这不还是会弹吗?你以为我听不到你午休的时候躲着弹红辣椒吗?脱了裤子弹。
“那是练习,练习!排练的事,能叫躲着吗?”
呵,伙伴T并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吃准了这一点,最后总能把这人训得服服帖帖。学会Back in Black之后他一边反复弹着一边幻想着什么黑色的长翅膀的东西,一遍遍地重复着让周围其他人听得有些崩溃了。
他也不想这样。
他辩解道。只是的确,他总是想着同一个人的脸,什么黑色的长翅膀的。现在他依然倒在地上,伸手去桌上摸那本书,翻开的时候,夹在扉页里的东西从里面哗地洒出来,像些亮片一样的东西,一大片地掉在他的胸口和颈窝里(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他摸过去,把掉出来的细碎的小物件举到眼前。
- 从蜻蜓尸体上拔下的翅膀(透明干脆,没有鳞粉);
- 月季和山茶的干花瓣(白与粉与红);
- 北极燕鸥的绒羽(它们一生可以绕着海王星飞行一周);
- 糖纸(奶油蜜桃);
- 药物的处方(他扁桃体发过的炎);
- 一张照片(用宝丽来相机拍出来的即时照片)。
他看那张照片。
像是一个恐怖派对的暗室,背景黑暗发红,面上的人转过脸来,微微抬起头来望向镜头,笑得很是开心,像是在大喊大叫,——嘿!照片是多有趣的东西啊。它们在黑暗封闭的地方会变得越发鲜艳,放在阳光下倒会更快褪色。几十年过去,本来就鲜艳的拍立得颜色好像更鲜亮了,所有的黑都熠熠生辉起来。相片上D,脸几乎是惨白的,除了左脸一块像口红划过一样醒目着发红的斑痕;他被汗浸湿了的短发,裂纹一样,蜿蜒着紧贴额头和脸,反射出闪光灯来。他皱成一团的白衬衫,挂着大串金属星星的领结,醒目的血浆溅在他的脸上颈上再从衣服上倾泻而下(当然是假的)。D像是化了妆。虽然此前他从未见过D化妆,但他能闻到一种胶水的粘稠的香味(在眼眶四周)。
眼眶。
他把照片盖在双眼上。
自古以来,双眼便是充满感性的器官。因为它深陷进去,浸没在液体中,像鱼一样呼吸。因为它会呼吸,所以它有感情,它有吸引同类的能力,眼睛吸引别的眼睛,用一种官能的发光的语言,交流。联想起这些是因为照片里D将自己的左眼用眼罩遮上了。他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因为他从来不知道D缺少过一只眼睛。他偏过头来,用什么也没有包含的一个空洞唤起别人的感情。他到底迷恋着他的脸还是他的精神?
重复回来,毕竟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
(睡在你床上,你打断了我的手臂,你挖了我的眼睛。)
“你毕业之后还得继续读书吗?”
才不要。以后我找不到工作就去五十三大道去,保准活得下来。
他狂喝便利店冰柜里买的苹果汽水。天热的要命,刚稳下来的他感觉自己眼前晕眩发黑水光一片,留的长头发全黏在自己的后颈和脊背上。这仅仅是一句热昏了的气话。
“然后呢?你就拿出你的小刀片杀了所有来挑你的人?”
嘿,这话说的,我又没有那么反社会!
“你不一直是反社会小鬼头吗?”
他把玻璃瓶一把丢到墙角去,碎了一地,还顺带砸碎了一个蜘蛛网。便宜旅社的卫生水平便一直是这样,这只是权宜之计。至少有地住,不是吗?即便墙上喷着像强酸溅过的可疑黑痕,低而窄的窗户玻璃发黄,里头还盖着一层百叶窗,烟班和灰积了一层又一层。充满衰老了的下水管气味,——他以年轻人的躯体愤愤想着。
那就这样唱吧。If you think you can, well come on man…
“不come on了。”伙伴T拉上被子,“我体力有限。”
他哗的一下把百叶窗帘拉开了。
“爱与和平!”
底下正好走过一群游行一般激愤的青年,有的留着长发有着梳着鸡冠头,端着酒瓶,在他打开窗帘时他们已经开始在两边画着明黄色涂鸦的街上走远。“爱与和平!革命!暴力!权益!自由!”他们吵吵嚷嚷,互相拥着对方的肩膀,胡乱亲吻再呕吐,一边踢着垃圾桶一边远去。他长出一口气。
那来对历史作业答案吧。
“你就不能想些浪漫点的活了吗?”
我能要什么浪漫。哥,你这话让我感觉怪不安的。
他有些别扭地开了一瓶新的汽水,搁在窗台上,从那长条状的窗户里窥探外头。天黑后的半岛是个充满生机勃勃的恶的地方,张灯结彩,酒鬼横行。因为人口太多,它整夜都充满安全的喧闹,也因此整夜都没真正安全过。他第一次跟T在校外过夜(人生第一次,嘻)的时候就想说,想要安全地活下来,那就得做最凶恶的那帮人;如果没法做,那就假装自己凶恶,这样才能在丛林里假装自己是一只顶级掠食者。
当然,他从来都只是在虚张声势狐假虎威,而不是真的很凶恶。
“怎么?在想你的精神爱人?”
T在他身后开着玩笑。他赶忙喝了一口饮料,一大堆气泡刺一样从他舌头上滚过去。
我就是感觉有点小空虚。
“那正常极了。又有谁不空虚呢?喝的醉了醒来感觉眼前的东西都跟流脓了一样,该去想这就是青年人的生活吗?青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笨拙又肮脏的吗?我们不就是同一道口子里蠕动的蛆吗?”
他难得感到有些忧愁了。——大概不止是狂欢后的那点迷茫和苦闷,他就是严肃地又想到D,想到他的脸。他得意的,青年人的实在的脸,作为一个叛逆青年的时代偶像,他身上带着的都是底层苦难人喜欢的风气,混沌,粗糙,冲动,昂扬向上,充满生命,辐射绿色的喷漆。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小资产阶级目光去凝视他合适吗?浪漫点,——他有些痛恨自己的浪漫。
他端着玻璃瓶。透着绿色瓶子往外看街道的灯光,绿得闪闪发光像照片上的D罩着亮粉的那只眼睛。他又到底是喜欢年轻人D,还是他从一只眼睛里萃取出来的,虚构的偶像D?
用饱含深情的语言去做些空洞的自我理解是很好笑的吗?如果以迷恋他的美丽为理由去爱他,以另一种形式去献身,去选择走他的老路做一个世纪末的坏胚子,这对他本人而言是赞赏还是一种亵渎?
他贴着墙壁,感觉这样稍微凉快一点。虽然他向来是一个不拘小节的热血青少年形象,拒绝思考感情问题,但一想到这个人,他就得陷进有些困苦的疑惑里去。毕竟要深入想想,他苦心经营的信以为真的活跃形象恐怕就要一朝崩溃,变成一个笨拙的模仿者。“到底是因为喜好叛逆而爱上他,还是因为爱上了他而赶他的时髦去叛逆呢?”——靠,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去思考这个。
况且没有意义,干了的事已经干了。他已经是个混蛋是个烂透的苹果。
局子就不用再去了。事到如今我都厌了。
他自言自语,回头一看,T已经开始打盹,蒙着薄被,好像都不那么热。露出的肩膀上有些凸起的新鲜的抓痕提醒了他们是同学,朋友,组乐队的同伴,一时兴起的情人。他们从没真正交往过,只是互相帮着处理对方一些身体的需求,——况且这人长得可不像D,他比D健康得多也阴沉得多。即便没有那么外露的活力,内里也是一个足够青春的人的。
他放下瓶子,触着自己身上相同的青紫痕迹,一点隐痛让他回忆起来自己一刻钟前胡吹海口的那些话。妈的。笨拙又肮脏的,冒着热气的躯体确实存在着,像一袋散着新鲜腐臭的垃圾。于是他从墙角捡起来几块摔碎了的青色玻璃片,透着碎片望房间,整个房间就都歪曲了,浓绿得好像厄运将至。他用圆滑的断面轻触伙伴的脸。
“喂。”
这人迅速睁开眼睛。
“你还说不想杀人呢!”
“你觉得我像会杀人的人吗?”他把碎片放在皱褶的床单上,无聊地排成一排,“我就玩玩。话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擦拭一个凶兆,用你神圣的手。)
“哥,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
怎么没好。唱三首而已。我又不需要给你弹琴我可以唱八首。
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抓了抓头发便出宿舍门了。说到底没人在意他的头发到底够不够柔顺的。
“你确定你不闹事儿……”
伙伴T一边在后头往嘴里塞干粮一边嗤笑。保证不。我在你心里除了闹事还会干嘛?他有些不愉快,光吃着黄油饼干不再理T。唉,怎么可能不会恨呢。怎么可能呢。
“所以说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毕业之后是不是真的想去五十三大道。”
你还惦记这句话啊?这是去年今天说的了。
“你不也一样记着是几号吗?”
T。你这个坏蛋。你变强了,也变刻薄了。
他嘟哝着。当然他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感慨在耍贫嘴方面自己开始逐渐败下阵来。
不。我真的找到工作的话,我要,——我能不能写邮件给空中女王问他能不能把他儿子给我或者把我给他儿子……然后第二天发现自己被他黑单。
“你还在想小D?”
废话,说来下流,我今天还看着他……
“不用说了。”T以惯常的手法弹他额头。“你得每天向自己重复三遍这个人早没了。”
但这有什么用呢?念都念了千万次了,只是五年来他依然看到他的模样就心猿意马。那张著名的照片,站在楼顶的栏杆上的毫无畏惧的仿佛浮在半空的D。很美吗?认真地说,美极了。虽然美这种词又不是用来形容这种活该讨厌公子哥的。他们永远只能吹嘘别人的美貌,而非自己的,就像这样故作笨拙与肮脏。但他老是把D幻想成为高压线上暴露的电火花。傻子喜欢高的地方,喜欢发光的东西。如果把它抓在手里……
(拴在柱子上,三天的聚会。)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舞台离地三层楼高的铁架上。
他像一只负鼠,和七彩色的射灯的电线纠缠在一起,蜷缩倒挂在网状的铁栏上,感觉到自己的长发从脸侧和后颈自由垂下,又呈不了完美放松的垂直,像是被高度吓得骤然停在半空。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铁架,感觉到柱的棱角正挤压着他的指腹。而底下所有人,——所有的学生,所有的观众,发出了惊叫声。他猜那不是惊恐的叫声,而仅是惊讶的。
他试图翻到上头去,像D拍过的那个角度一样,在铁架的顶上,无所畏惧地站着。
这个想法几乎也是一时兴起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腿,——还没试图翻上去,便感到重心已经整个掉了下来,垂在底下,探不到一点深度。
失败了。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再翻回去恐怕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身高这时变成了无法逾越一段势能,只有两手还紧握着铁架,他大一码的短袖衬衫也被卷了上去,一截腰被冷风直直吹着,让他冷得不安。他试着往下望去,果真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了,——或者说全部集中在他露出来的那点亮白的皮肤。毕竟他讨厌晒太阳,他便是别人眼里的白雪公主,为了等到别人贴额头的一个吻可以一直屏声息气地睡过去。
他再往顶上看去,铁架上被水磨出的锈迹,棕黑色,星星点点溅在他的手指间隙里。像汽水瓶子里的气泡,像加密矩阵里细密的0。
啊,他怎么会料到自己的体能会这样厉害!如果此时校医来测他的心率,可能会惊讶地发现他正变得越来越平静。就算他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掉下去的话最轻也要落得至少三处骨折。但是,——但是!这很重要吗?
他只得用嘴调了调他别在领口的麦克风的位置。
声音被音箱给扩大了五十倍不止,全校的人估计都听得清他的舌头和牙齿笨拙的活动,这还是多少让他有些难堪的。——该喊些什么呢?他一边仔细地调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并保持自己的手牢牢锁在顶上。——上头真冷?我是无政府主义者?D,我爱你?啊,他没必要这样做,既定的真相是不需要说第二遍的。那该喊些什么呢?
“你还行吗?”
伙伴T停止弹琴,朝上边望过去。下头举着的摄像机镜头也朝他抬过来了。
“你还行吗?A?”
(“你他妈的半小时前跟我保证什么来着!”)
这时观众好像才意识到眼前并不是排练过的余兴杂技。底下喧闹起来,开始谈论他为什么会从地上飞到射灯架子上去。没有人谈论他是谁叫什么是什么身份,毕竟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是个朋克;是个多事的人;是个充满表现欲的造反家;是个同性恋,——除了不知道他喜欢谁。现状只有他孤苦伶仃地攀在铁架子上被风吹成一个单摆。
虽然他天生享受被人注目,但时机到了的时候他反倒感觉久违的羞怯起来,甚至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射灯打得有些太亮,他感觉自己的左眼要融化了,迷蒙着往下滴水。
谢谢你们这么热情地看我。
他欣快地说出第一句话,荡秋千一样晃着。他的肩膀已经有些倦了。
不过可惜,我不是想表演杂技也不是想揭露什么严肃的事,——也不是想当众自杀,我只是一时兴起模仿另一个人,我的偶像我的爱人,但是失败了!我从未停止模仿他,所以我从未停止犯错……不过至少我只能用这种形式生活,是吧?他不在,祝他幸福。虽然他有可能就根本没活过。我不关心。我不关心,祝你们幸福,他妈的(他突然心烦意乱)。爱与和平!
他低下头,往旁边望去,T正在试图把有线话筒抛上灯架,只是实在有些高,越来越近地跳到他腰部附近的位置就跌回去了。如果他放下一只手,或许是可以正好接住的。估算了一下体能,他觉得不够。大可以不这样尴尬的!他有些沮丧地想。
嘿,换首歌唱吧,T。
“什么?”
伙伴仰起头来喊叫着。
我说咱们换首歌吧,比如天佑女王,比如五十三和三号大道。啊,怀念极了。或者就……
他抿了一下嘴唇,自顾自地打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