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27, 2019

少年W與青年G

MY FRIEND OF MISERY

  G感觉自己的胸腔开始犯痛,于是挂了个号,去检查了心肺功能。虽然他开口说自己无所谓死不死,但他不想和他心肺功能退化的奶奶一样死在床上。他独居且永远无人拜访,如果他就此死过去,——便一两个月无人收尸。直到像他断电的冰箱,像淌在他手指间的糖水一样散出夏日的腐臭。他泛起一阵恶寒。
  好在并无大碍。一个带病虚弱的可怜形象果然不适合他这种暴力过剩的人。说不清是安心还是失落,G将手装进口袋,沿着医院门口的电车线旁的人行道走起路来。走路是他唯一喜欢的运动,在时间足够的时候,他愿意走过十个电车站。
  春天又要过去了,超市橱窗上都贴上了大降价的海报,被从正中撕裂的死树,半边的枯枝垂在地上。他抬起脚来把树枝踩断,才回头进去买了一袋车厘子。
  猫粮。然而真正的猫吃得比他好。
  他有些想念医生,至少想念他的头发和指甲油。他们认识也已有八九个月,约谈的间隔也逐渐从一星期加到两星期加到一个月加到两个月。他能感觉到医生对间隔延长这件事满心欢喜,——医生真的在期望他变好,期望他们能再也不见。他感觉到了医生的心意,但对此终究不太高兴。与医生相识如此之久后,——他依旧没有可以倾诉一切的朋友,甚至连吃遍大学城里一切小吃店的朋友都没有。事到如今,他还是想念这个可以花出一小时仅专注于他的个人问题的人,即使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金主,一个工作的任务。话说回来,敞开内心的话,只有与心理医生才能说出口。
  心理医生与性工作者有什么不同?
  他想到和医生开的这个玩笑,从马路正中的电车轨间越过去。
  他投入大量金钱(虽然大部分学生医保报销了),跨了一年,只为了合起来只有半天时间仅属于他一个人的职业倾听者。红灯区甚至便宜一点呢!如果花钱去找一个女人,什么都不做,只一晚上和她说自己心里的那些龌龊小东西,那不正是他这种人想要的吗?他嚼着车厘子想。人们愿意对有相同弱点的人表露心迹……或者是陌生人。绝对严格的陌生关系下,一切话题都是被保护的。
  他们而后简单地谈论一切,谈论生活,谈论贫困,谈论苦难。他日益滔滔不绝,医生缄口不语。
  他想起悲喜交加交响曲的MV,便把步子迈大些,制造点风来刮起自己的风衣下摆。
  我不能改变。
  哦,我不能改变!
  默念着歌词,G想象自己又能逢佛杀佛,逢罗汉杀罗汉,想象自己模仿Richard Ashcroft一路往前,在人行大道上直着走进人群也只会被其他人避让。不过很快,他就在路口被个小货车挡住了路,而他翻不过去。他就醒来了。
  他与她分离已接近一年。
  终究他没有去她的家。或者说——他去了,但没有进去。寒假的某一天,他将她排队买来的护符戴在颈上。他有一条掉了坠子的毛衣链,便正好接上了。此刻,他便像是那个童话故事里等了太久变成了雕像的老女人。然后他走上那条未经计划的路线,在不远的郊外,那个高大的别墅,门前池塘的绿色死水(我是说,虽然没有V的城堡那样夸张,但也很大了)。隔着栅栏和花园,G隐约能看到外墙上凸出来的一块六角形的房间。也许是那里,——他这样想。拿着她那张有些掉色的名片,他反复比对。
  然后他望见了另一个男人,站在同一家门前,窥探着信箱的缝。
  他又在寻找谁?
  G用余光观察他,仿佛是在确定他是否与自己一样戴着一条项链。——自然没有。那男人有些焦虑又有些恼怒,只是不停用电筒照着信箱的缝隙,和门前的数字,双眼通红地,然后他走了。G看着陌生人的背影,突然兴致索然。
  就好像锁死的栅栏门暗示里面没有人在,他不打算进去了。
  而后,他继续孤独地苦中作乐,坐着一小时的火车去了那里。直到到了站台,他照着线上地图比了线路,才发现他离景区五公里之远。而他没有车。
  “你好呀!”
  看着沮丧地坐在路边凳子上的G,骑着滑板车的本地小孩都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了。看来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恶人,或这人口稀少的景区,人们都是对游客抱着这样一种轻松调笑的善意的。总之,虽然他被热情以待,但他感到无地自容。
  你知道,你恨所有人。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你这样恨他们。
  G突然思索起他们住过的那幢房子究竟是在哪里。自山腰下山来,似乎就在沿路。那是一幢“外栏杆上雕铁艺花,有些仿东方风情”的双层别墅,他对那仿照植物枝条的栏杆印象颇深。他有些想叫一辆出租,如果有的话,——拉他沿着上山公路转一圈,寻找他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在认路方面,他有着天赋。啊,他正暗搓搓地去往他们唯一称得上约会的地点,一切都相当滑稽。
  太阳在厚重的云层里穿梭,天气时阴时晴。在大荒地上,G还是感觉有一点冷的。他乱七八糟地走着,散着步,看着路旁的常青树,再沿着斜坡大路向上走去。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好像望见了,和他记忆里那栋极其相似的双层别墅。他又一次站在门口,而让他不安或欣喜的是里头好像传来了人活动的声音。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按了铃。
  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开了门,从楼梯上下来,光着脚,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好似有些冷地把脚趾蜷缩起来。越过她肩膀,他望见充满怀念的水绿带花的墙纸。
  “请问你认识她吗?”他说她的名字。
  “但她现在不在这里。”女人说。她指向花园里的一个牌子,G望过去,上头写着“民宅旅馆”。
  “一晚四十。”女人说。
  “算了。”
  “住吧,这么晚了,很值的。”
  “我总有办法回去的。”
  他有些苦恼地别过头去。
  “你也是租了这幢房子的人?”
  “不,这是我家的房子,只是租给别人过。”她靠在门边,“最近有一群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也在住,他们是一个自驾团,轮流开一辆越野车。我想他们得走到大洋对岸去了。”
  G便沉默地走开。在她关上门后,他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露台。从那里好像是可以看见哪里起火的。一阵山风吹来,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他的脑袋,——是整个的玉兰花。他盯着院子里那棵白玉兰树盯了一分钟有余。
  他两手空空地回去。
 
  “好久不见,G。”
  两个月不见的医生依然一见如故地向他打招呼。今天他依然把头发盘起来,扣在帽子里。相比初见时他的头发好像没有变长,中途肯定是剪过了,或一直在剪。G轻车熟路地坐回诊疗所的那个熟悉的位置上。
  “好久不见。”
  “你看上去状态不错。”医生打趣道,“比我刚刚认识你时气色好多了。你甚至学会打扮自己。”
  打扮?是说我戴项链吗?他哑然失笑。今天他换了件今年还未穿过的短袖黑衬衫,银制的项链吊坠挂在胸口,摇晃一下会有铃铛的响声。她完全是把他当成猫在养的。
  去年来手臂上的刀伤和烟头烫出的痕迹已经消失了。穿上短袖时,他对着镜子比对了一下。他苍白粗糙的皮肤,好像从未受过伤,只有仔细埋下头以钻显微镜的姿态去看,才能看出一点痕迹来。
  “大概三个星期前我一时兴起去了精神科。”他说。“可没用到一个小时,甚至没有半个小时,大概一刻钟吧,——那医生便让我去窗口拿药。他给我开了两盒Zoloft。”
  “哦,Zoloft。”医生敲打键盘,“没记错的话这个是治抑郁症的。”
  “是。——不过毕竟精神科不是心理咨询室,那边处理事情的方法就是开药,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你说你不高兴,那就吃Zoloft。”
  “所以你吃了之后现在状态不错?”
  “吃?才不。我丢卫生间抽屉里去了。”
  G有些狡猾地笑了。
  “我坚持我的一切都是我本人所做而非病理性冲动。如果我吃了,那大概说明我认输了。”
  医生也笑了。
  “你真是执着!”
  “就好像患有重病的人暗自看不起无所谓的感冒。你觉得,这是苦难的互相攀比吗?”
  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很久以来都没如此和睦。大概我的确是状态不错。G有些自嘲地想道,抱着他娇小的玩具老鼠。虽然他不再想她了,不过她留给他的那些纪念品,他还是全盘接在手里,好像玩具老鼠变成了他的另一个可爱女朋友。就算她可能再也不回来,就算她可能喜欢上了其他人,——呃,真的会喜欢人吗?
  “那你应该感觉变好了许多?”
  “也许吧。”
  “G,我还是得说,如果你不喜欢你的生活环境,完全可以去选择更好的。好的私人空间才是好的情绪的保证。”
  “多谢建议,不过我其实也不讨厌环境。倒是花更多无谓的钱绝对会让自己不舒服。”
  “那你现在还在养什么吗?”
  “养?没有了。自从金鱼死了。”他耸肩,“我原来想自作聪明一回,把金鱼做成标本的。不过因为太懒,就不想去做了。几个月来一直把它们冻在冰里放在冷冻层,这样反正也不会烂掉。后来我才知道金鱼是很神经质的动物,即便什么理由都没有,也会不停用头撞鱼缸壁。你觉得,会不会有些太像我?”
  “不过你现在倒是还好呀。”
  G躺倒在椅背上。
  “也许是我习惯了。也许是我没了可以杀的东西,就冷静下来了。
  “虽然之前有时还是会幻想自己杀,杀所有人,杀了她。想象有些过于逼真,我就会真的在白日梦里误认为我把她杀了,——至少是把我们之间那感情给杀了,我用刀剁过她的骨头,在冷藏柜里塞过她的血肉。醒来的时候还挺惴惴不安,必须打开冰箱确认一下什么都没有。这便是年初我的模样。”
  “所以现在当真是还好了。”
  “至少不再幻想自己杀了她了。”
  “改成?”
  “‘没错,我的确杀了,这又怎么样?’”
  医生喷出笑来。
  “别笑,在这方面我想我有天赋,我这样绘声绘色地记仇,逼真地想象,我触摸过女朋友的死尸,我触摸过她的死的外形。她的死像一头巨大的动物,安稳,带着宠物和顺的香味,让我心神安稳。并且,没有人会真的知道我杀了她。等等,你真的保密的吧?”
  “真的。”
  “那我便讲了。这种幻觉,和做梦不同。我,——我经常做一气之下杀人的梦,但梦里警察总是过于有能,让我四处躲藏提心吊胆后悔万分精神崩溃。但在这里我获得安慰,这是不是天生就有点叛逆的苗头?”
  “比起叛逆,可能更接近‘无关心’吧。”
  “都对她这样发狂了哪里还顾得上无关心呢!”他嚷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医生。
  “嗯,我觉得是你知道,但你并不在意发狂的理由。”医生抿着嘴唇。“毕竟你不喜欢揣测,哪怕是自己揣测了自己。”
  “我也不知道。但是,偶尔,我会有点想念她。”
  “再没收到过她的消息?”
  “嗯。自那次之后,就再没有了。”
  “社媒呢?”
  “没再更新过。倒是后来她发了几张,嗯,星空?宇宙景象。”
  “宇宙?”
  “是的,这不就越来越远了吗?”
  G回想。——那晚他收到了一个盒子,那些东西(证明她即便不在,但也实际存在的东西)他抓在手里,藏在抽屉里,戴在颈子上。里头有一张好像是滑进去的电话卡,上面印着的风景照还是那度假区的山林,恐怕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山火混进了红叶里。他把那电话卡当成书签夹进书页中。G从没问过她的梦想是什么,因为他是没有梦想的人。如果她决意活下去,是要做企业家,还是学者,还是作家?
  他想象着一个优美娇小的糖水歌手一样甜美的女作家,感觉十分搞笑。而她又写出极其沮丧的文字…
  在阳台上,他翻开那个小号的线圈本。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爱…”在开头她就这样写。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爱,如同病房里的婚礼。——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病入膏肓了,无论怎样,也无法回来。用曾经的流行歌词来说:
  这事虽小,也恐怖至极。对那个鼠色头发的女孩来说,母亲说着不行,父亲却让她去。那天她在全景的位置。
  在那里,能看到火星人互相厮打;
  看到木星上的游行;
  看到土星南极的卡通老鼠胀大变形如气球;
  看到天王星的演员的呼喊;
  看到透明皮肤而七彩血液的爱人…然后她飞到了奥尔特云,就算还想回来的话…
  G想出她拿着笔芯较粗的蓝黑水笔严肃写出这些怪话。生命爱人……他仔细想着,却又只能想到一个同名乐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接受了事实,接受了她可能的确大概永远不会回来的事实(只是不想去相信,反正即便是死了,她也是被杀了)。如果想象她从未出现过,她就会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之于他死了,也能之于他活过来。
  在远方漂泊的旅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也有可能真的还能……无人肯确定。一切都只是空洞洞的期待,而他们称其为Saudade。
  I’M CREEPING DEATH。
  他贴着玻璃望着楼下,猛然发现路灯下面有一对男女正拥在一起。刚才工人们又游行而过他楼下的街,现在暂时非常安静,只是一地狼藉,一对男女在一地狼藉里拥在一起好似革命过后的末日浪漫。他有些愠怒,——不,是突发的极端恼火,有些不屑又有些眼红,总之是一个几乎失去女友的单身人面对他人的幸福的下意识反应。——或者说,如果他们曾在吼叫的人头顶上(或者身后)接过吻,那么好歹也算一起去过世界尽头。但是他们没有!
  “说实话,我好嫉妒。我嫉妒得要死了。”
  在上上次与医生会面时,他就嘟哝着。
  “反正别的小情侣一幸福就让我嫉妒得要死了。虽然有点,呃,是特别傻冒,但是我承认,本陌生人在离他们三十米的天上闹别扭,恨他们,骂他们,大喊我现在诅咒所有相爱的人对此我供认不讳!——无济于事就是了。一想到我还能把恋爱谈崩了,就没力气dub thee unforgiven了。”
  于是他又点上支烟,瘫坐在铁条椅上,还捧着那本笔记。他的手指头还有点植物汁液的味道,虽然明明洗干净了,但还阴惨惨地萦绕着。他吻过她。他爱她吗?不。如同她其实也不爱他一样。直到末日才真的坠入爱的陷阱。他也有点嫉妒她了。——竟然现在才开始嫉妒吗?——嫉妒那些东西,比如钱,关爱,嫉妒她能够轻易施予别人爱又轻易收回去,嫉妒她能把别人的示爱照单全收并徐徐消化殆尽,嫉妒快乐,嫉妒死。——我也不知道,既然我说她死了,那她就死了吧。哎,他总是作为受害人嫉妒着施暴的一方,他怎么学得这么坏?
  他总是因此而恼怒。但她的旅行日记写得颇为精致,他也不忍心对着这欺骗性的文字发什么脾气。合上笔记的时候,他猜,他们大概不会再见了。自去年分开,直到如今。
  至于是死呢?还是活着呢?这又有什么回答的必要?
 
  “我觉得放开比较好。等她自己来找我便是了,在此之前我就能把这些东西忘掉。”G仰着头,摆出一副总之我不会在乎的神情。“唉!空虚!一切都是空虚。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一切都有消失的预感。”
  “哦?那你现在还继续对生活的麻木不仁感到苦恼吗?”
  “有。怎么可能没有呢。——只是不再去想了。想这些东西让我头疼,我又不是艺术家,我为什么要故意把我自己泡在血池里?”他苦笑,“麻木不仁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我从未又没有要求我自己做一个高尚的人。社会。进步。自由。我没想参与他们,也不会反对参与他们。”
  荒谬感。他恼而想起。突发性的厌世不过是一台断电而装满腐水的冰箱,只要别打开它就能当它不存在。内容物不能思考,一旦试图思考它整个房间就会变得腐臭起来,他还不想在红黑的水里游泳呢!尽管他直面盛夏的蛆虫。
  “对了,医生。常常说自己要死的人,其实都不会死吧?”
  医生望着他的脸。
  “我不太好回答。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没事,我忽然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靠在椅背上。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但他倒感觉很轻松。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轻松的,为什么会试图寻求帮助呢?——也不是,好像一开始他只是想羞辱别人,就像他羞辱两盒盐酸舍曲林。没有人能帮他,无人能救赎,他无可救药而心满意足,支离破碎而完好无缺。
  “不过如果她又能出现我面前的话我还是要抓住她的。”
  “怎么了?”
  “我饶不了她。”
  “哦,像猫追逐老鼠那样?”
  “不过也没有人欺骗我。唉,没有人欺骗我。”他将项链的坠子抓在手里。“只能说,有所隐瞒。隐瞒为什么不是游戏的一部分?”
  医生朝后缩了缩,好像若有所思,有话想说而又生生咽下去,只用左手半遮住嘴。他手上的戒指在窗外闪着金属的光。
  我没有,我不需要。G回想起当初谈起爱人时医生这样的回复。
  哈。没有,不需要。他现在何尝不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医生有戒指,而他有项链罢了。
  “那,你还有什么想谈的吗?”
  片刻后,医生难得请他开启话题。
  “我?哦,——跟我谈谈W吧。”
  “唔?”
  好像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医生抬起头来,橄榄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开玩笑的,如果非常保密的话就不用谈了。”
  “啊,倒还好,他同意我用化名谈及他的事例,我们和解了。我的确最近还和他有来往,不过没有什么特殊的事。第一次谈话的时候,他也像很多人一样,不停喊着‘我想要死’。——我只说,‘觉得自己有救的人才会寻求咨询’,他便不言不语。
  “后来他才跟我谈,自己也是充满杀的人,因为想杀所以想死,严重的时候,他得用皮带把腿绑在椅子上才能不把自己从窗口扔出去。这么看来,我觉得他其实还是一个挺积极的人。如果把你猎杀的天性比作猫,那他就好像虎,一心弱肉强食的动物。不过——”
  “不过?”
  G偏过头。
  “他只是看似凶险然而内心脆弱得像个小孩,——因为他的确算是小孩。像一只白虎,虽然是虎但因为没有保护色,体型又大到难以隐藏,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只能饲养在动物园里。”
  医生端起茶杯。
  “他们很像。”
  “哗。那现在呢?”
  “G,儿童神经可塑性强,有时受到刺激之后大脑就会改变,这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不过最近勉强还好,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别人相处的也还行。我想——,如果能治好他的话那我就去给自己打一个五星治疗师的奖杯,我熬出头了。”
  他不禁笑起来。被他这苦涩的幽默感染的G也从胸腔里挤出点干笑。
  “他多少岁?”
  “哦,这是隐私范畴。可能比你大一点也可能比你小一点就是了。”
  “还能小多少呢。”G暗自自言自语起来。难道他看上去还不够幼稚吗?空气又一如既往变得安静了。只不过两人都好像无话可说,只是柔和地消磨着。G甚至觉得医生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
  “时间到了。”
  医生说。
  “如果你觉得已经没什么问题,也许我们是时候暂时说再见了。”
  “暂时?”
  他咧着嘴角。
  总之他们可以彻底分手了。每次下楼的时候,他都有这么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嗯,暂时。——我没法有信心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再也不见,是吧?不过在你下次需要帮助之前,我们是可以再见的。这取决于你。我的邮箱与电话一直不变,可以随时回复你。”一边嘴上说着,医生一边急速合上电脑,身体力行摆出一副不想再和他耗下去的姿态。“当然线上咨询还是要钱的。”
  G替他打开诊疗室的门。他朝G微微鞠躬。
  唉,他好高啊。他原来是这样高的吗?稍稍折下背来,才和G的目光平直。
  路过一楼大厅,角落里有架用红绳围起来的打开琴盖的钢琴。G经常路过它,但看都不看一眼。这次医生在身旁,他突然燃起了一点兴趣。
  “可以弹吗?”
  他指了指。
  “唔,可以。我上班时候偶尔会看到有人在弹着玩。”医生停下脚步,“你从没跟我说过你会弹钢琴。”
  “因为我忘了。我自己也忘了小时候学过。”
  G跨过红绳,坐在凳上,条件反射地想把风衣下摆给拨到身后去,但手伸去又意识到今天自己没穿风衣。白色的琴键。他的喉咙有些发抖,思考一下最熟悉的琴谱,他直接伸出手。
  他只会弹中级基础教程的曲子了。他不行。
  不过他暗自注意着医生的反应。越过琴顶,他看着G的眼神好像又有了种无法把握的忧虑。这让G有一种无形的快感。
  啊,你被报复了。被报复了。
  “这是什么?”
  一曲弹毕,医生在围栏外眯着眼睛问。
  “唐璜的小步舞曲。”
  “莫扎特?”
  “是。”
  “我能点歌吗?”
  “什么?”
  “土耳其进行曲。”
  “不会。”
  G揉着头发走了出去。
  “真是怀念。”医生不禁说,“我曾经喜欢的人会弹,不过那人用真钢琴弹前卫,像Tarkus一口气能弹二十分钟。”
  “你女朋友?”
  什么嘛,一出门就能套出话来吗。
  “可能算吧。我也有些想念——”
  门外的阳光更加强烈了,G总感觉自己走进去真的会化掉。太阳,让他一败涂地。他深呼吸一下,闻不到一点血味,于是走出玻璃的旋转门。医生也跟着出来。阳光并没有温度,风其实很大,G有些长的刘海刺在他的眼睛里,他连连甩头。
  “我送你到这边。”医生胡乱飘摇的奶油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更加刺眼,“祝你好运。”
  G突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要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东西。红色的粉末,像成块的沉淀。
  “这是什么?”医生几乎是迎风地喊。
  “山茶。”他抬起嘴角,“我高兴的时候就杀掉一些。”
  “大概是不需要吧!”
  于是G快乐地翻过塑料袋,深红与粉红与白色的花的碎末,——花的碎尸乘着风飞散到医生身上,医生的毛衣上和头发上。他浅红色的发梢——,未等医生做出什么反应来G便转身逃逸,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医生浅红色的发梢在阳光下忽闪着,他不时回想起来。直到那时他才有所感触,要吸走多少血,才能沉淀出这种颜色?街角,他弯下腰喘气,拍掉指间的碎屑。白银的铃铛垂落下来,飘来荡去像一个摆。事到如今,他还眷恋着一只老鼠。
  他们欺骗,伤害,嫉恨,相爱。如同猫和鼠的追逐一样,他穷追不舍,她隐匿无踪,互相嗅着对方的气息。他将那护符贴在唇边,想象它紧贴过她的皮肤。回想起在公寓露台上的初吻。他们的,她的每一个谎言,每一次亲吻,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对话,都是试探着死,模拟一种长久的告别。
  灯亮了,他穿过电车轨。电话的铃响彻天地。
  “嗨,小猫,是我——”
  “我现在抬头能够看见你的窗户!如果你快要回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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