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最初梦见的是打开了走廊头的一个黑柜。里面很冷,像是装满了很大的风,层叠的黑云。他沿着阴暗的路走到里面去。
“而后我梦到了一个好奇怪的人。”他自言自语着。他睡在F的房间里,钢琴的盖子紧闭着。蕾丝窗帘被拉上了,他一时看不出天色。屋里没人,F也不在,他不知道能跟谁倾诉,只看见了镜子,——衣柜上的那面宽大的穿衣镜。于是他坐在它跟前,双手托腮,对着镜子说。
“像是乌鸦与人的混血儿,头发或者羽毛黑漆漆的,一只眼睛是漂亮的翡翠色。那时我一个人在傍晚的学校走着,还是橙色的,像我在校舍里摸到的干瘪的橙子一样的颜色。啊,真讨厌。然后我一直走到楼顶上,忽然看到他在,他把我拉到他的家里,还请我吃了苹果煎饼。我刚要咽下去,就醒了。”
他还真挺少做这么单纯又干净的梦的。毕竟他老梦到血肉横流,尸体腐烂。
“你的精神离死实在太近了。”K说过,“所以你总是梦见残杀,你对梦不曾抱过任何希望。”
但希望是一种长羽毛的东西,他没有羽毛,于是永远被泥沼般的死海纠缠着。
“F会知道我梦见什么吗?她什么都知道。”W说,“但他不像F。完全不像,虽然他也以一种愉快的神色看着我,但不是慈悲的,而只是充满兴致的。又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我一样。‘你相信命中注定吗?’,好像也会说这样的话。他到底是谁呢?”
(天使乌尔特比兹之死,是天使之死。)
他忽然看见钢琴上正放着那本杂志。第一晚他自恐怖电影盒子里翻出来的那本二十五年前的花花公子…F为什么把它捡起来摆在自己房间桌上?不,F为什么留着这个?W伸手够到它(有些重),把它摊在膝盖上翻开。里面漂亮而暴露的女郎照片都早就有点掉色,含笑的眼睛,几个黑点,看向他以外的方向。
W抽抽鼻子,感觉自己并没什么兴奋的感觉,——忽略掉一点生理性的反射的话。于是他机械地翻着页,一直摸到里面夹着些什么东西,便取出来就着微光看着。
于二十五年前的拍立得照片。藏在阴暗书页间的拍立得照片… 虚构的青春般新鲜、艳丽的。照片上的人如此眼熟,好像就是梦中的男人,一只眼睛戴着眼罩而另一只眼睛青绿如翡翠,对着镜头笑得很快活。
但他化了妆,眼眶里依稀有亮粉的反光,嘴唇也湿漉漉的。想必是喝了很多酒。灯光、霓虹光、烟雾,在背景里相互环绕。
W把它又夹回原处。
(天使乌尔特比兹的这种死亡/是两相兑换的某种神秘的、扑克牌里所缺少的一张牌,缠绕在葡萄枝蔓上的某种犯罪,啃咬着月球上葡萄树株的天鹅之歌。直至昨天还不知名的其他/天使将要取代。)
他眯起眼睛来,看着F的房间。即陈旧又简陋的房间,但对他来说亲切温馨,好像他本来就该住在这里似的。他有点相信命中注定,相信他必须来到这里,无论十三岁,二十三岁,三十三岁。——即便他六十三岁了,F可能也是那样美丽…像他于第一晚与她相拥,与她接吻时那样美丽。
她的皮肤,虚假的草木气味。
假装作人的气味。
“我记起来了。我早就该认识她了。”他忽然说。“五岁那年有个傍晚我在外面跑着,忽然掉进了山坡下的荆棘丛里头,扎出了一个个小点,好疼。一直等到了傍晚,都没人找到我。这时有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过来把我小心地抱出来,还带我回去上了药。她是F。九岁那年有个傍晚我一个人呆在学校,想要出去买些东西吃却发现零钱包没有了,零钱包里有对我很好的实习老师的大头贴…我好难过,但是是F捡到了并交到我手上的。十四岁有个傍晚那年妈妈砍伤了我的手筋,我逃出家门,那晚雨下了很大,我记得很清楚,天空都是深红色的,是F打着伞看见我,拉我去诊所包扎,给我垫了钱…她竟住过离我家那么近的地方,而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W抓着自己的脸,仿佛如梦初醒,全世界的一切都溶进了一个巨大的真理。而他想不透。
而他想不透。
“不。五岁那年是你自己疼得大哭,引来了牧羊犬,农人看到你就拿着剪刀来剪掉枝子,救你出来的。”
镜子里的他严正地反驳。
“九岁那年你自己沿着一条马路走了三个来回,从黄昏走到入夜,才在麦当劳的桌上找到,你不是丢了包而只是吃完后忘记带走了。十四岁那年你自己淋着雨去了诊所,进门的白瓷砖满地都是雨水跟你的血,医生都吓坏了,你骗他们说你被割草机的刀片伤到了,为了速战速决你甚至还想不打麻药,是吧?你不想和人解释你的家庭。真相仅是这样。为什么要编造出你们命中注定认识的理由?”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想自欺欺人了而已。为什么还要剥夺我自欺欺人的资格?”
W仰起头,又回忆起梦中乌鸦一样的人。
“那我跟他应该真的见过吧?在看到他照片之前。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个大明星。”
“早在你出生前两年他就已经死了。但你没说错,他是个大明星。在电视上见到他以前的演出没什么特别的。”
“怎么死的?意外?谋害?自杀?”
“没人知道。但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二十五年了。”
“那仅是失踪罢了。”他俯身以同样认真地姿态看向自己。
“或许,但与死了没有任何差别。”
“不。”W摇头,“只要没发现,那就有可能活着。”
当然,这不还是自欺欺人?
他幽暗地呼出一口气。每到这时他就容易忘记自己是个人高马大的二十多岁的男人。他感觉自己被压缩回了儿童的躯壳,总是陷入被父母抛弃在超市的惊慌失措。一切刚有联系又迅速地被打回死胡同。
F呢?F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他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外。走廊上没有F,也没有一个梦里一样的黑色柜子。猫头鹰钟指着下午四点,天色已经有些黄了。他想出去走一走。自从有了钥匙他便再没迷过路。
而他终究是个挺好动的人,他得四处走走。不走的话,头脑便会僵直。他自墙的迷路间直直穿过,路过巷口时,铺天盖地的乌鸦从枯树上飞出去。W将头往领口里缩了一些。野鸟排泄物的腥味与刚干不久的喷漆味混在一起有一种浓烈的生机。他走在路上,近处只有健身房、干洗店和几家餐厅开着。这里的确不是一个繁华的地方。他揉着头发,看还几只乌鸦站在路边,用黑亮的眼睛瞪着他,便奔去踢起腿把它们赶跑。
(走啊走啊,疲惫的白老虎。)
去哪?校舍?餐厅?楼顶?
W胡乱沿着电车轨走,要不要回学校?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靠双腿走回去。用无谓的运动来自我麻痹正是他喜欢做的事。他吹着口哨,试图让一切回忆都不足为惧。K以前经常找他去吃甜品,他倒也很喜欢高糖高热的东西。每次看他吃牛奶冰淇淋,K就眯着眼睛,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着他的勺子。
“干嘛?”那时他皱着眉头问,“怎么就摆着这种哄小孩的表情?”
“因为你吃相的确像小孩子。”
“你是我妈吗?”
脱口而出的W猛地抽了一下鼻子。他又不小心从嘴里吐出“妈”字了,他的嘴仿佛今天也不干净。K示意着他的脸颊,奶油一直糊到了那边去。他有点恼火地擦掉,心里想了无数次要不要离她远远的。W,你必须断绝掉一切跟人亲近的念头,不然必然会遭报应的。——他向来如此警戒自己,也不止一次想要甩开K。但K也是个活泼的人,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伸出手来像搂抱小孩般把他拥入怀中。也是。他们从不适合做情侣,毕竟她总像个母亲般发泄她无处安放的感情。
K并不是个家庭幸福的人,W也知道。她父母很早便离婚,父亲是个不富裕的剧作人,母亲是个小有名声的女演员且再婚之后几乎就再没和她有过牵连。——不过这个不幸福是很普通的不幸福,至少不会有人拿刀劈向她的手背。
因而与W提起此事时她语气平淡,毫无渴望安慰的意思在。他们坐在地铁上,远远地看着不同的方向。
果然,爱情啊。爱最珍贵。W小声哼唱着。在你怀中,拥抱倾听,梦里船谣,鸟语之歌……
他很想打电话给K。他马上就打了。不过那边没有接通,看来K不想听他唱歌。
依然是在黄昏。
W站在路口,眼前长长的下坡路,能看见城中心区的模样。放眼望去,一切都是橙红色的,城市像燃烧一般。像陷入疯狂一般。像在清澄透明极酸的泡腾片饮料的底端一般。pH值为2.8一般。乌鸦是致狂的诱惑。但像乌鸦的人呢?他梦里并不害怕他,反倒感觉亲切。依然是在黄昏。依然是在黄昏。他曾砸碎一层楼的玻璃。他血淋淋地诅咒所有人。
对不起。
他说。对精神科医生。对不起,因为什么?因为他永远在失控。对人,对动物,对精神科医生。公路边被碾得稀烂的野鹿。他望着野鹿流出的内脏和平平摊在沥青上的混着骨碴的血肉出神,用脚去踩粘在上头的一点皮毛,碾烂的番茄。鞋底黏黏滑滑如他梦里的血海。野兽喜欢死尸对吗?想象把它撕裂,肋骨对着天空展开来。对不起。——但杀掉。
杀。杀虫子。杀鱼。杀鸡。杀猫。杀人。杀偶像。杀神明。杀自己。帮帮我。他曾经贴在K的肩上,K伸手搓揉他低垂的头颅。但是去哪?他不想回校舍了。兴致缺缺。而且K不在那里。
他又给K打电话,她依然没有接。
(走啊走啊,疲惫的白老虎。)
于是他给自己插上耳机。先去吃个饭吧?他眨着眼睛,在街对面找到家孤零零的快餐店,便穿过马路。推荐电台里随机到首耳熟的歌,他知道,是《The Scientist》。K喜欢Coldplay所以他在她房里外放的播放器里总是听到。为什么?
在这时候恰恰播这种歌。
你是科学家吗?K。他嘲笑一样问过。我们是科学家吗?
但K高中时修的最好的是生物学。要是有兴趣,她去转行做个神经科学家估计也不难。该为前路苦恼的身为严重障碍者的实习心理医生还是只有他一个,虽然他光是为了解决生存的苦恼就已经筋疲力尽了。麻烦。
疾病是麻烦。当疾病几乎是命中注定时命就是最大最恶劣的麻烦。
没有人说过这容易,但也没有人说过这东西这样难。什么时候才能重头再来?让我们回到开始。W走进快餐店,点了两份全是肉的套餐,和以往一样迅速地吃下肚(自然是比不过F做的肉的。但也非常好吃)。店里没什么顾客,也没人对他难看的吃相投来眼光。只有墙上电视屏幕播着很老的MV。只是他把耳机声音开得很大,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看到充满活力的戴眼镜的男人,很像他见过的人,但两只眼睛都很完整,于镜头特写下显出同一种巩膜潮湿而闪亮的青色虽然也不过几个显像管的小点。他并没看向W的方向。
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电视上的都是人的影子,只有影子才能跟他们说上话。从电视上走下来的影子便只会说自己的台词,只能说的那些话。W咬着饮料的吸管,时而看看电视,时而看看玻璃门上逐渐清楚起来的倒影。橙色的黄昏变暗了。
他暂停了耳机。
哦。D。曾经的大明星D. C. 。
你知道?
周围声音变得清楚起来。
当然知道,但我不是个粉。只是有名而已。他都失踪二十多年了。
死了吧。
那必然是死了。
被人绑了?感觉他作风挺乱的。好像正常,但现在想想也蛮可惜。反正不会自杀,他看上去可一点不像会自杀的人。
喂,别这样说哦,网路心理学家们会对这种话生气的(确实。W想)。但我同意,他可一点不像。Amethyst(W猜是樂隊中的其他人)可能都比他像一点。嗯… 但他挖了自己的眼睛。
啊,你说后来左边的眼罩?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的?我以为是后来想搞些不一样的形象。
挖了。挺有名的。失踪之前的事,演出上,虽然很小,只有几千个人(W觉得那很大)。他不是喜欢爬铁架吗?他在铁架最上头这样,——这样,——再这样。呕。那时没现在这么大的屏幕,没人看得见他做了什么,直到他带着满手的血爬下来人才意识到是什么玩意。mosh pit里就吓晕了两个人,大场面!那场的录像现在甚至能在(一个W好似上过的非法网站名)看到。虽然只有他好像毫无感觉。
怎么可能?这听着可怕的要死。
他说了。他后来说他那只眼睛本就是个移植的义眼,早就死了瞎了没救了连疼痛的神经都没有,想抛弃它很久了,但想要哗众取宠一次。语气只是长死了一个耳洞般的轻描淡写,就是这样呗,都相信了。只敢相信。毕竟不相信的话想到的净是最黑暗的东西。没人想去思考这个。没人。但他成功了。他变成了少年血气的偶像。
尽管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他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这么懂如何以自残营销自己(但获得的不是同情而是敬仰,这太糟了。W想)!他有对象吗?
没有。我想没有。除了。
除了?
除了,他没说,Amethyst后来倒说过他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女魔术师。好像什么来着,说想追她但没有追,因为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她柜子里还有什么给男人给女人给没出生的小孩的碎片,什么?没听懂。忘了。反正后来没有。虽然他是魔术师的小孩吧,本该挺配的。
你知道真多。你已经是粉了。
滚吧。我才不是。
说话的人远去了。W眨着眼,才发现电视里播的东西已成了早餐麦片的广告。但是,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F?他试图在盛着水果麦片的粥碗里翻找着魔术师的痕迹。徒劳无功,徒劳无功。露出笑脸的广告上的女人,那笑脸与剧院海报上的新娘如此相似,与吸毒后的流浪者如此相似。他困惑地走出了快餐店。
(走啊走啊,疲惫的白老虎。)
接下来,去哪?
楼顶?F的床?
当然附近没有一栋高楼。起风了,不怎么大的风。他逆着风往上坡走,把路边的乌鸦轰走。乌鸦群翅膀拍打的声音让他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只留一只死的,被车压得扁扁的乌鸦,脑袋碎裂,绒毛溢出来,匍匐在地上。
W不喜欢乌鸦,因为不吉利,——并非常人所言的不吉利。坏事发生的时候,总有乌鸦出现。(怎么?什么坏事?怎么总想起这些事?)像那个天空发绿的夜里,他把头磕在桌面上的时候,把自己绑在椅子腿上的时候。……
他想死吗?他想杀吗?他想杀了谁?
那时候血几乎要倒灌到他嘴里(怎么?),在他想把一切…格杀勿论而和木制椅子结实的立方构造搏斗的时候(她在哪?)…天空发绿。天空在发绿。厄运将至。…………忽然一大群乌鸦擦着他的窗口飞过,他只听得见飞羽掠过玻璃的拍打声。……………
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
…当K打开门的时候,只见到如尸体般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呆滞地看着桌底的他的模样。
示弱,丑陋,奄奄一息的模样。
——你知道的吧?你全看到了吧?我这样丢人的样子。
疲惫的白老虎。用脚踩乌鸦的翅膀。
他是乌鸦。他是厄运于梦中的化身吗?
为什么要以如此美妙的姿态欺骗他?为什么要以如此美妙的姿态诱惑他?有解答吗?解答又有什么意义?橙色的解答。如他从舍友抽屉里翻出的干瘪的橙子,连着皮送进嘴里去。
如他小时候晕眩地把小鸡的头整个咬下来。血吐出来。血流出嘴里。
不是黑红色的,而是鲜红艳丽如海一样腥涩的。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去哪?去哪?去哪?
但他没有一丝犹豫。他走了很久,走了几千米,走到深夜,又回到原地。他打开F家的门,上楼,躺回了床上,一气呵成如一条流水线。F,看穿他一切肮脏秘密的F,无懈可击的魔术师F。早在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她便把他看穿了。——他感觉得到,即便她从未和他坦白。“W,相信命中注定吗?”她这样说。他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里面除了他头发的味道还有一种四处充斥着的植物气味。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黄昏相遇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在黄昏相遇呢?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黄昏相遇呢?
(走啊走啊,让我们回到开始。)
他把双手埋进枕套。枕芯里盛着什么东西,满满的,不像棉花,也不像软草。如同泄愤一样,他抓挠着,里面淌出了一把鹅黄色的东西。黄玫瑰从里头流了出来,像受伤的小兽流出血与内脏。而W躺在一片植物的狼藉里,蜷缩着,如那个死在呕吐物中的女孩。
而后又沉沉睡去。
F坐在那间窄小的工作室里,而那时W倒在她狭长的工作台的桌面上。
换气扇的声音轰鸣在四周,虽然并没有真正的换气扇在转。
他认识这个地方,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或许是魔术师的工坊吧?尽管他从没在F的家里找到这间屋子,四处都是人偶。五个,十个,二十个,缺少肢体的,缺少腹部的。都有着与他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橄榄色眼睛,一样颜色甜腻的长发。哈哈。这算什么,像他梦里的情景一样。像在精神疗养院里猛然醒来一样。虽然这当然是又一个梦。
而他自下而上刚被缝合起来。有麻药吗?麻药不在这里。他的体腔内并没有什么东西,没有麻痹感,没有肿胀感,也没有痛觉。魔术师刚坐下,他便睁开眼睛。
“我说过,我们是必然再见面的。”
魔术师望着四处环顾的他笑着说。依然是W熟悉的笑容,或许知道一切又或许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笑容。她并没看向他的眼睛,而是低头看他完好无缺的身子:看不存在的骨骼;看不存在的肺;看不存在的心脏;看不存在的肝脏;看不存在的胰脏;看不存在的肠;不存在的网状细碎的血管(其间并不带有食欲)。你知道吧?你只是一块肉而已。
“我答应过他,在你找到他的遗产后,告诉你: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你所见的,所听的,所想的,所爱的东西都必然是真的。”
但我不是真的。
W披上衬衫,无精打采地回道。
你最该知道了吧?魔术师,…魔女。我不是人,而是自兽性的求生欲上构造的“人格”。如何被计算,如何被制造,如何被修改,都在您的预料之中。于无数个失败作里,我是屹立于坚实地上的那个。是我杀害了他们,还是你抛弃了他们?
“都没有。如果超过临界值,就会崩溃,忘掉一切。而你正好是个不再崩溃的人。”
魔术师指向其中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偶。
“这是五岁时掉进荆棘丛的你。”
——指向另一个没有双脚的人偶。
“这是九岁时丢了最重要的东西的你。”
——再指向又一个溅满了红色油漆的人偶。
“这是十四岁时被母亲砍断了手筋的你。”
W看着她的手指翻飞着,一时无言以对。为什么?竟然如此苦恼吗?这些他忘记的事。他保护它们。他碾碎它们。他抢走了它们一小块带着记忆的脏器。
“还有……”魔术师眨了眨眼,“那个替你出生在世界上,于十五岁和十八岁的夹缝中渐渐消失的你。从此之后便再没有新的了,因为你正好是个不再崩溃的人。但,W,你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只是不小心生在这副可能本就不属于她的身高一米八七的身体里。”
那她还在吗?W回忆着合照中戴着红色蝴蝶结的自己的模样,试图在一片残骸的山里找她的影子。
最贵重的完成品。包装。系上缎带。卖掉。
“她不在这里。有可能化了,也有可能还活在你身上,也有可能变成了真正的……”魔术师又抬抬嘴角,把话锋转走。“——不过W,告诉我,虽然你这么坚硬,但你愿意做被保护的人,还是愿意做保护他人的人?”
不知道。我希望我永远不需要和人扯上关系。
你也必须断绝掉一切试图和人交际的心。W仰着头,F,F,Flanders,红色的花,罂粟。她贴在墙上的植物的图例。或许魔术师连真正的名字都未曾告诉他。不过事到如今她叫什么她有没有名字都不怎么重要。人和人之间没有墙,也没有线。——他突然很想K。
但我希望K能幸福。
“怎样的?”
不忘记我,但不再那么需要我。
“我什么都能满足你。”魔术师提着长长的裙摆走到他身旁(她的裙摆好像红的花瓣叠在一起,带着未干枯的水分,如那句诅咒一样红),“我说过,我的魔术是真的。如果你想要作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活着,我可以给你需要的一切。缺少心我便给你心;缺少眼泪我便给你眼泪;缺少爱我便给你爱;缺少安宁我便给你安宁。什么都想要的话,就把一切都重头再来。睡眠。稳定。精神。温柔以待。不曾分崩离析,不曾被施以暴力,过去不会,现在不会。”
以后也不会。换气扇的叶片在逆着旋转而W想到不存在的城市里临时搭建的摩天轮,忽然非常伤心,如他第一晚与魔术师在电视屏幕的荧光下拥抱的伤心。
我们是不是早就见过?
在二十五年前便见过。
哈。别开玩笑了,我甚至不到二十四岁。W嘲笑着,他真的不相信吗?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谁?她不叫F。他想问,但没问出口。
你不过也是个幽灵罢了。
他说。
他离开魔术师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