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7, 2019

偽奇幻故事

銀杏

  起风了,是很大的风。魔术师醒来的时候还是半夜,窗玻璃被风刮得不住颤抖,银杏叶簌簌拍打在上面,像有人焦灼地敲窗。他睁开眼,盯着窗外看着,外面依然歌舞升平,带着这年代特有的金粉。他其实不必须睡觉,因为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人不可能像他这样老的,既然早已不是人了,自然也不用像个人一样躺在床上。但他还是习惯在晚上放空一会,或是在床上,或是像现在正在露台上的摇椅上。鹦鹉在头顶的架子上把脸埋在羽毛间,也像是睡熟了。
  他起来,去冰柜里拿了瓶冰可乐,撬开盖子,插上吸管。都那样老了,喝碳酸饮料也只不过是一种对少年心气的幻想。眼前的世界一直太无趣了,对伟大的魔术师而言,一切知根知底,未明之物与新鲜感就是一种奢求。尽管每个人都是幸福的,每个年轻人还在粉色的灯光里醉倒,一切都大步往前走着,八五年,八六年,八七年。他能把星星变成白银,但抓不住一点昨天的东西,因此早就放弃了。东西总是不断流失的,对早已到达过顶点的人而言,更是每天都在走下坡路。何蒙库鲁兹自降生而来就全知全能,长着长着,知识便跟水流出脑子一样消失了。什么都抓不住。曾经好过,是吧,曾经好过。他的孩子们消失了,并非四十个星期又四十天,而是一千零一夜炼出的和他一样有着黑色羽毛的孩子们到了消失的时候。第一个离开了他,杳无音讯;第二个自半空中消失,像被太阳熔化一样。为什么要自不量力?别人半是嘲笑半是可怜地慰问他。他曾经好过,曾经年轻过,曾经有过不孤独的幻觉。现在他又在期待什么?他喝可乐。唉,现在又在期待什么,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太阳夺走了他第二个孩子之后,这个房子里便只有鹦鹉的声音。他喜欢孩子,苦恼的喜欢。尽管他的孩子们是假的,是梦中捏造的角色,醒来便无影无踪,但又何尝不是孩子呢?他翻到抽屉里藏着的D中学的作业本,上面画着些漫画小人,一些胡乱的歪诗创作,相册里也有着他和其他学生的照片,他长得最高,也笑得最傻。魔术师把它合起来。他做家务。即便是魔术师也需要做家务,稍稍一闭眼,房里便积了三年的灰。将桌面抹干净,他又煮了一点速食通心粉。卫生间。卫生间清理过了。每隔几天,他就能从里面扫出一团团仅可能属于他的头发,他一直在掉,但也一直在长,此消彼伏。镜子上与他眼下平齐的地方有一道裂纹,如果是D的话,便能截到他的喉咙。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却到了开始对一切束手无策的时候。家务,琐碎的恶,一直消磨着人形而上的热情,留下确凿无疑的烦恼。油烟机的污渍,板结的地毯,夜间水管中流淌的空洞响声。
  他做家务。他忽然想起来还有昨天去买的苦艾酒,碧绿色的,和现在的银杏叶子一样浓绿。他把酒混在半瓶可乐里。酒吧的女主人已经认识他了,虽然他不过是伪装成又一个普通的略微谢顶的有眼袋的中年推销员。“你又来了吗?”她晃着臃肿的身子笑脸盈盈,他就从死亡午后喝到B-52。他喝不醉,但他假装醉了,痛快地哭诉他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他也有那样新鲜的青绿的眼睛,——声音淹没在其他愁苦的人的响动里,里面也不乏失去妻子的,失去儿女的。人们失去小孩后还有骸骨,还有自欺欺人的灵魂说。生命何尝不是一种魔术把戏,他知根知底,清楚一切都是假的。他什么也没有,他选择了什么也没有,梦幻泡影。人鱼死了只会变成泡沫。三年来,她越来越胖,他越来越瘦。付了钱出去,他便变回了看不出年龄的漂亮的魔术师,迫使自己沿着那条电车轨走下去,提起风衣的下摆,想象自己也会有着一样的翅膀,从里面只飞出去几只乌鸫。去年的除夕,他独自在歌剧院最后一排度过了,人们唱着歌迎接新一年到来,但他们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这不是黑夜,只是阴暗的月遮住了太阳。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月之暗面,一切不过原本就是黑的罢了。少年们唱着流行歌曲从他身旁窜过,D也曾唱过。他对D太苛刻了,这三年来持久不断地感觉对不起他。他就着速食面喝混可乐的绿色酒,感觉自己非常清醒。什么一瓶心想事成两瓶事与愿违三瓶洞悉天下恐怖真实,还能有什么?还有什么恐怖的真实是他没有试图践踏过的?和普通的亲子一样,他们从未袒露心扉,直到失去一切,他都没说出口。一千零一个梦。他亲手雕出来脏器,血管,脑的回路,好像那个工坊,——他们去过的第一个玩具店,要去取一个毛绒心脏,合在手心里,许一个愿望,才能把它放在挑好的玩具熊躯壳里。玩具熊已经被扔掉了,他再不会知道D许了什么愿望,也再想不起来近三十年前曾抱着什么心情在第一个孩子消失后又不自量力地把第二个带到世界上。D是他的同类吗?是他的孩子吗?是他的被造物吗?是他的玩具吗?一切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么。他活得太久了。他是个魔术师,也是个老师。他给大学做了十几年数学讲师,虽然十几年来没有学生曾喜欢上数学。他们自大学退学了,到城市里去,化上妆,融化在人群里。城市在下雨,连绵不断的雨。那巨大的,散发不祥气味的黑柜。他收藏被抛弃的人偶,那些仍有蜷曲的假睫毛的树脂婴儿,把它们空心的断肢藏在里头,鬼鬼祟祟。可怜。为什么又这么可怜呢?感到孤独是可耻的吗?明明已经老了,还心怀无人肯认领的去爱的欲望是可耻的吗?他还幻想集齐三千个假人与一千零一夜就会有真的孩子推开门走出来吗?——可不要这样吧。可千万不要这样。一夜梦里他看见里头爬出来一个同最初的那个孩子一样美丽的金发天使,连带着无数曾生过或曾死过的影子,那时,他便跪在地上,祈求它的宽恕,拥抱它,亲吻它,他与它的头发缠在一起,啃食它的肉,他喜欢着肉,喜欢着它的脸,剥它的皮,血和体液和汗水和眼泪黏成一团。天堂在他身边,地狱在他体内。没有人能救他,没有被拯救的可能性。鹦鹉。鹦鹉不过是一只鸟,除了睡觉和学警笛的声音外什么也不会。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擦干满面的污渍,隔着下眼睑有一道裂纹的破碎的镜面,发现自己长久地装作一个老人,好似已经真的老了。如今他双眼血红,头发灰白,形容枯槁,好像挣扎着,要回到从前的模样。
  醒来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把柜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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