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当我听到谁与谁坠入爱河的消息时,都在想着自己的感情故事。
我的初恋是小房子里的魔女,但和奇幻故事不同,那漂亮的房子不在森林里,我的年龄也不小了。不管我再望向那拉着封条的房子多少次,她都没有再出现。醉酒后我曾和熟人说过此般经历,和魔女相遇又分别的经历,有感而发:像安房直子写的童话一样,而我把那四根手指洗干净了。
没想到你也有浪漫起来的一天。熟人说。我也没想到。或许我已经到了不将经历浪漫化就拒不接受的年纪。
我是在一个雨夜被她捡到的。没错,捡到,那时我坐在公交站台的遮雨棚下。一个俗套的暴雨夜,那夹在两条马路间的公交站台被我俗套地比作孤岛。没办法,喻体的俗套,正是因为贴切。深夜十一点半,末班车已经走了,四面围着公路的郊区没有二十四小时快餐店,没有整天开门的旅馆,没有医院,而雨下得很大下成了海四周只有路灯和黑糊糊的水绵延不断。路边的积水厚到开过一辆车都激起巨浪拍在我背后的壁上,座位像在船舱里一样猛烈震撼着,发出要散架的声音。而我没有伞,还拖着箱子。
我现在落魄得就跟屋檐下面躲着的麻雀。我发消息给熟人,另一个城市的熟人也救不了我。“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他只能这么问。“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答。移动电源还剩两格电,支撑一夜可能要更节省一点。我把脚跟撑在座位上,抱紧膝盖,保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蜷缩着。
四周都很黑,唯有站台旁亮着路灯,像在舞台上被聚光灯照着一样,我不由得感到一点尴尬。该怎么办呢?我投降,我好冷,给点吃的吧。
“你还好吗?”
一辆车慢慢停下,司机摇开窗户,望向我。
我该说话,还是摇头?人永远都不该随便和陌生人一道,大家从小就如此被教诲。但那时的我只能想着不管谁来帮个忙吧。被困多时,路过孤岛的就算是挂着海盗旗的船也不得不上。至少船上有火,有光,有食物。
且我对自己应付意外的能力有自信。
我迷路了。我说。
“那上车来吧。”她缓缓打弯停在公交暂停的位置,“我带你回我的家,不远。”
近光灯的背后是一片黑暗,我只能靠声音分辨出她的性别和大致年龄。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
你一个人住吗?
“当然。”
你一个人住,能放心让陌生的异性过夜吗?
“嗯?你是男的啊?”
呃……
我抓着自己有点长的头发,十分用力地回应着,因为我的喉咙里好似堵着什么东西,已经很难再发出声音,但那并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更沉迷的感觉。周围的黑暗,市中心那种灯火通明似乎已经离我很远,以至于一点也没有透来,这世上唯一的光源只有我们二人狭小的空间中透入的站台灯光。提高警惕,我对自己说,不能轻易相信陌生人,这是每个孩子在幼儿园都学过的。他们会用一种迷魂药,捂在你的鼻子上,你就昏昏沉沉地被拐走了。这种事一定是真的。
“没关系的。来啊,走吧。”她好像对我笑了笑,我狠狠咽下一口气,想把那堵着的东西咽下去。
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坏人。就算是,最差也不过是死在什么地方。停顿了很久,我终于重重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头还在不在。带着箱子,我蜷缩在后座上。
“你叫什么?”她调着经典流行歌的电台,问。
Raine。
这是我的名字。
“哦哦,很适合这个天气。我们在雨天里或许是剧本般都合的相遇。虽然就这么开始说命运,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不过我是个相信命中注定的人。”
那……你呢?我觉得她的发散有些太快了。
And you don’t seem to understand…
电台里传来那首有名的动画歌曲的声音。“叫我爱丽丝吧。”她说。
爱丽丝听上去很像金发碧眼的女孩。
“可惜我是黑发。但也没关系,这个名字只会在这里出现一次。”她似乎笑着说。看见后视镜映出她的一只眼睛,我止不住抽了几下鼻子,意识到从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忘记了呼吸。重新吸进的空气里混着蔷薇与鼠尾草的香气,让我的眼前有些迷糊。将头贴在玻璃上,路灯快速地掠过我的脸侧,光被雨滴打成碎片。我便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敲敲窗户让我醒来。“到了。”她说。我睁眼,打开门,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平房,没有一栋亮着灯。
这里有人住吗?那时我有些害怕了。
“没有。但如果愿意的话,四处都是我的家。”她撑开伞,带我走进。在巷道里拐了几个弯,她在一扇门前停下。那是一栋外墙用浅绿的玻璃砖砌的精致小房子,门前的栅栏里栽着白花蔷薇树。
“还不错吧?这墙我自己设计的,不如说很多东西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有种自高空失坠的奇怪感觉。青绿色的眼睛,上面带着一层如被墨水洗刷的朦胧,其间的某种熟悉感让我惴惴不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直接说了。
“见过我的人太多了。怎么说我也是公众人物。”
你是?
“表演家。准确来说是魔术师,魔女。”
我看过魔术表演吗?认真说我不记得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已经忘记了,有时感觉自己可能一出生就是十八岁……十五岁吧。于是我放弃回忆如放弃挣扎,跟着她走进了屋子。刚一进客厅,大桌上摆着的一堆人体部件就让我大骇,还是靠空气清新得没有任何血腥味稍微冷静下来。鼓起勇气自己上前看了看,是等身人偶的树脂部件罢了,腔内哪里都空空的,很干净。
“啊,不好意思,出门之前没有整理,我也没想到会带客人回来。”她吐了吐舌头,“这些人偶是我魔术布景的一部分。因为平时没有人所以这里也是工作台。”
稍稍有点吓人了,好在我喜欢看恐怖片。
“你喜欢看?那倒可以一起看。”
我驻足在客厅,环顾了四周,靠墙陈列着很多支架和展示柜。有一些人偶换下的肢体眼球,有一些美丽鸟与鱼的标本(鲜活到我害怕靠近会惊动它们),有一些颜色闪亮的印象派仿作,有一些……很多的书。金鱼钵里亮着浅蓝的灯,但里面仅有几只水母。真奇特啊,我只是这样想着。但有一件东西。花瓶里仅有一支白色蔷薇。
那是外面的树上剪下来的吗?
我指了指那朵花。
“是的。因为它不会枯。”
不会枯是指?
“去年整年都开着,从来没有落下过。好像假的啊,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把它剪了下来,看看失去枝干还能不能活。结果直到现在还这么开着。”
像假的一样。
“还以为要说我真过分。”
我呼吸着,空间里有一种清凉的植物的气味。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不会死的,和酒一样,——我突然这样想着。虽然酒算是谷物的尸水吧,这么说都早就死了。
她拉来一把椅子,我们坐在长桌前。
“你喝酒吗?”
喝一点。没有经常喝。
“喝什么?”
啤酒……麒麟。
“那很青春啊。有理想有追求有未来有出路的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个比喻我从小听到大,那时是八点的话现在也差不多也该到十一点了吧。我跟着她说起了玩笑话。
“那,你——多少岁了?”
二十三。
“嘛。非也,九点半而已,没说错。我是九点四十,晚上的。”给杯子里倒上不知藏在哪里的啤酒,她朝我笑了笑,“还是学生?”
……快要毕业了。
“过得怎么样?有女朋友吗?或者有男朋友吗?”
暂时没有。我仰着头,看着墙上挂着摇来晃去的猫头鹰钟摆,有些滑稽地想自己是不是被催眠了啊。向来,催眠对我没有用。这么说只是因为有治疗师曾试图催眠我帮我想起以前的某些事,但每次刚一摸到入口我就过于激越,所有涣散开的精神像溃逃般纷纷归位,并陷入高度的紧张,一刻刻色彩斑斓的万物朝我围拢而来而我仅拄着折断刃的刺剑。你的表情好像恶狗啊。熟人说。
我大约的确有些不正常了吧。我说。看了一眼窗户,拉着窗帘,外面想必也是看不透的深黑,仅有雨,雨,不尽的雨,不断冲刷着。
今夕是何年,我还需要吃阿普唑仑睡觉。不这样做,我容易失眠;这样做了,我就会做实在看都不想看的梦。暴力或许,受苦或许,疼痛或许。不认识的孩子牵着我的手……或许。我每次努力记住它的面孔,在梦中一遍遍速写想把它传回现实中,最好一睁眼就用目光刻在墙上。但是无法实现。每次一睁眼,一切都消失了,像雨打在水沟里。
我会因为一些无意义的东西陷入感伤,或许是一种源自童年的感伤,或许是早于童年的感伤。虽然刚才我说了,我大概出生就是十五岁,但某些情景还是如刻印般暗示着我:回家。比如宽阔的乡间马路,墙外水泥的洗手池,镶着绿色玻璃窗的楼房。
今晚的梦中便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眼。如绿色玻璃般的眼。
家。我的家在哪里?我是前天和家人说再见的,然后我到了这里。与很多家庭一样,我父母双全。
家人。我总是有种过分的感觉,好像他们并不是我的家人,他们用巨大的谎言围绕我。但我们血型合得上,长相也有一点相似之处。这种朦胧的不适总让我感到羞惭不已。于是自从有印象来,我便一直住校,越来越少回来。虽然他们也不是那么在意我的情况,因为我有个更好的哥哥。
我叫Raine。因为那一天在下雨。
自乐园降下Raining Blood。我和熟人开玩笑。
我学工程学。
她的眼。如绿色玻璃般的眼。里面映照出我的种种。无边际的黑夜中我如挥拳般将拒绝打出去,玻璃破碎了,我也醒了。醒来时她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听到有些响声,怎么了,需要帮助吗?”她将头靠在门缘上,看着我。
不,没什么。我慌忙坐起来,发现手上竟抱着毛绒玩具,马上放下。毕竟是别人的房间,看上去还是有些失态。待她走了,我也没什么睡意了,手机和移动电源都充满了电,等到天亮,便和她告别吧,我想。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但我依然有些不舍,或说久违地点起了好奇心。我披上衣服,小心地走进客厅,破碎的人偶依然七零八落地倒在桌上,猫头鹰钟依然摇来晃去,一支白蔷薇依然立在花瓶中凛然如挺直脊背的少年。不枯的花。但是会死吧。把它斩断,切碎,捣成粉末,那就会死。我有些恶毒地想。
当然,我什么都没做。我看了看架子上的书,一些魔术把戏,诗集,家庭植物栽培,追忆似水年华,Photoshop教程,看着很老的炼金术入门,还有些我专业的书。将头靠在木格子上,能嗅到每本书里浓淡不同的灰尘味。我喜欢味道,相信鼻子胜过相信目与耳。由此,我觉得,我应该更加了解她。
结果,我依然留在这里。在书架前我一本本看她的书。冷水草,大烟桐,葡萄风信子。圣经,啊,谁都有。她有说过哪个柜子是不能开的吗?好像没有吧。洛丽塔。写给孩子的哲学入门。爱伦坡怪异故事集。这样一本本毫无关联地看着。
这里的东西是不会死的。我也是。我只是一天一天看着一本一本的书,做着一个一个的梦境:有些梦中我被肢解;有些梦中我被阉割;有些梦中我被蚕食;有些梦中,我们只是在下国际象棋,什么都没做;有些梦中,我的体内空空如也,像又一个人偶,而她为我放入了脏器。这一幕,有点眼熟啊。我想。那些脏器都是真的,灯在表皮上流淌着彩虹般的珠光,猫头鹰钟看着。于是我想到那部那部动画片的主题曲。——啊啊,我那垂死的心脏,在你冰冷的手指间死而复生了。虽然那朵白蔷薇永生不死。
早就习惯了。实际上,这和我平日做的梦内容差不多,只是有她的出场,一切变得比以往更合理了。
“你是男人?”她会问。即便已经有段时间了。
嗯。大概是。
“什么叫大概啊。”
性征上判断。我不是那么排斥也不是那么认同,无论哪一方。
“真是虚无。我是两方都认同的,不过女人很优美,我就用魔术变成女人了。”
另一方呢?
“我本来就是。”她笑出来,亲吻我,我脑中一片空旷。虽然我没有脑,没有四肢,也没有双眼。我醒来了,出门去,切开面包,将果酱涂在上面。
还在修魔术道具?
看着坐在桌前的魔术师,我问。
“说到底我的魔术不是物与物的改变,是创造。是无中生有,所以现在正是魔术的进行时。”
魔术师眼中异样的热情如森林大火般燃烧着。真是可笑的比喻,那热情也是玻璃色的。
喀嚓,喀嚓。猫头鹰钟的摆在晃动。
创造。坐在桌边的我想了想这个词,感到有点好笑。创造是一个黑暗而丰满的阴性概念,和我无关。因为我总是在破坏,总是在构想中去撕裂人与物。就好像试图催眠我的治疗师,触碰到门的时候,我能听到难以形容的巨大破裂声,好像装修地的钢板被用铁锤敲打,一阵阵一阵阵催我回去。
如春初的小雨和中夏的暴风雨。
而这门正逐渐具象成这座屋子的模样。
小说?我问。
“是吗?或许比小说更加令人发指一点。”
我不了解文的领域。不过依然是虚构的。
“我的魔术是真的。”
好耳熟的话。上个魔术师也会这样说。
“不要拿我和那些杂耍家相提并论!至少对于你,我的魔术是真的。”虽然听上去有些不满,但她明显带着些得意的神情。
我们相遇是因为魔术吗?
“是的。我们总该相遇的,比如现在。”
按你说来,这是命运,而不是魔术。
“命运的安排本就是一种魔术。你不是说了,小说?角色的未来是受安排的,所以小说家都是魔术师。当然,我比小说家更凶猛。我创造了很多东西,看着它们自己生长,自己争斗,自己毁灭。It’s my own invention。”
她起身,打开了架子上一个老式录影机,墙壁上投出电影般五彩斑斓的图像,很模糊,我看不出什么内容,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轮廓清晰地沦陷其中。
我也是吗?
“可以是。”她说。“我最擅长园艺了。你的头脑里有花在开呢,只要你一思考,花的色素就淌出来,积淀在最下面。”
但我脑子空空的,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人偶可以一出生就是十五岁,是吧?
“你想要的话,我什么都可以栽给你。”她将拼好的人偶扶起来。
我的过去?
她笑了笑,抱起了那房间中的毛绒玩具,走开了。我看着窗外,依然是夜里,铺天盖地的黑色,与晴朗的蓝天一样没有深度,只是空空的说不清深浅。我想移开视线,但依然忍不住往什么都没有的黑色里头望,好像试图找着边际线。我与她的世界的边际线。
熟人曾跟我说,去写作吧,写作试试。但是我不适合写作,因为我对辞藻和语句没有半点驾驭能力,只是所见即所得。那我能见什么呢?各种梦集合成了没有梦的好睡眠,黑色里混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生出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魔术。刚看的那本古老炼金术入门的插画,自黑鸦而白鹅,再到孔雀。黑暗丰满,而纯白匮乏。雨还在响着。喀嚓,喀嚓,猫头鹰钟的摆在晃动。
里和外的边际线。
把屋外定义成屋内,是带了微量拓扑的文字游戏罢了。假使外处是己的总和,内便是异己的总和。像某个人怨恨和企盼过的一样,从里到外翻过来,周身围绕着温热的脏器。
这样想着,我拆开了她的身体,变成了野兽吃掉了她。从口腔到咽喉到胃,一直是体外运动。
而我在她的房间。在这里我通常无法预判我第二天会在哪个房间醒来,因为梦和现实一样清晰,四处流转。“天使。”她在我的梦里提到。
我打开电视。天使。恐怖片?其实收藏的大部分都看过。喜剧片?从很久之前我就感觉不到好笑了。后现代片?看不懂。
你的爱好太匮乏了,这不利于你的精神。治疗师说。搞得我很抱歉,但我依然没什么爱好。回想过去几年唯一能称作消遣的是租别人的摩托车骑,只是觉得风刮在身上格外舒服。那我依然没什么上流的爱好。
Present Day,Present time。
有着和我一样读音名字的女孩子的故事。我几年前曾看过一次,但并没有什么印象,唯有世纪末特有的对虚拟世界华美的想象变成色块刻在我脑中。现实迟钝,静止,死白。
“我的魔术不是物与物的改变,是创造。”
想起她的话,我躺在床上。然后女孩子消失了。女孩子变成了所有人,只有她的朋友看着她,也忘记了一切,看着看着,朋友哭了。看着看着,我没有吃药便睡着了。梦见了陷入蔷薇园,四处传来刺痛,四处在流血,不是红色,不是黑色,而是自黑色分开的五颜六色的汁液。我想到了打死吃了颜料的蟑螂,想必也是流的这种颜色吧,说不定还是染了色的卵。想到这里,我便被自己的低级趣味笑醒了。电视屏幕是蓝屏,魔术师不在,有一秒我疑惑是不是真的杀了她,但现实中杀人并不像梦中那样娱乐,拿把剪子就能拆成几大块。于是我走到外头,又开始从她的书架上找消遣。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没有书脊的精装册子。相册。将它拿在手里时,我便大约知道里面有什么了。是魔术师拍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我,我自己没有印象的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哥哥。一张一张,填满了我失去的间隙。这些照片在我十七岁搬家便遗失了,我再没有见过。
我看着落地镜中自己的影子。黑发,绿眼,和魔术师何其相似。区别或许只有我是男人,而她可能是女人。此前我无数次路过镜子,从来没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到底是我变得像她了,还是她变得像我了,我分不清。因为我不太记得住自己的脸。
我夹了两片面包,将果酱涂抹上去。花瓶中的白蔷薇依然凌冽绽放。
一个想法在脑中翻滚,我取出那朵不死的花,碰了碰花瓣,是植物组织的柔顺,不是陶瓷和玻璃的仿造物。闻起来,也和植物一样。于是我咬住花瓣,抿住嘴唇,小心地将一片片花瓣撕扯下来,咀嚼,吞下。一切都是那么轻松,一切如旋风般开始而结束,植物的汁水很稀薄但依然混合在唾液里,在喉咙口反复涌起,是一种略酸微苦的口感,但不至于难以下咽。大约,就像把一片药碾碎混在一罐玫瑰果酱中吧。我感觉到齿列的震颤,但依然无法停止,直到将已经没有花粉的花芯也吞下去。喀嚓,喀嚓。猫头鹰钟的摆在晃动。摇来晃去。摇来晃去。一切开始飞速旋转。喀嚓,喀嚓。巨大的白色绒毛的地球。催眠。我告诉自己。过去的种种陌生记忆开始涌现如蔷薇的刺在脑中横冲直撞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啊啊,我自花的碎尸中吸了多少血,才会沉淀出那一道道蔷薇色的痕迹?
入口是哪里?入口是哪里?入口是哪里?
那扇她推开的大门。如果将它推开,便会直直地看到客厅中站立着的我自己。门已经打开了。黑发,绿眼,雌雄莫辨或说长相和我一模一样的魔术师站在那里,如第一个晚上般看着我。
爱丽丝。
“嗯。”
这个名字终究还是用第二遍了。
“我知道,毕竟只用一个名字也很麻烦。现在,如果称我Raine,我该叫你爱丽丝吗?”
不用了。我说。
用你喜欢的方式叫吧。
“原来如此。既然你赢了,大概该就此告别了,Michael。”
我能把这朵花吐出来还给你吗?它大概在我的胃里长回来了,扎根了。
“不想做一个完整的人吗?你一直梦想找回你的记忆,变成人。”
不,现在我的梦想是没有认识过你,那就永远不用体会这种感觉。我像拉开拉链般切开胃袋,自棉花般的内脏中取出了花。花依然完整地开着,无血无肉。那一刻,我想,我确实是洗掉了那四根手指。但我想留住魔术师,即便永远失去那些东西也好。然后钝痛袭来,和以往都不同,是真实的切开腹腔的疼痛,让我的全身都在尖叫。我眼前密密麻麻布满了艳粉色的小点,如此昏倒了过去。醒来,我在病院里。那个房间,我独自躺着,艳粉的夕阳照在棉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