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8

februari 7
2019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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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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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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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

D

A

  “要檸檬水嗎?”
‌‌‌  睡鼠拿著杯子,在那房間里朝快要暈倒般昏沉的我念道。她不是那護士,她依然是漆黑的,像白色背景上一個撕開的黑洞。
‌‌‌  “可以喝?”
‌‌‌  我躺在那床上。她把我扶起身來,倒出一片藥,一個膠囊。
‌‌‌  那白色的藥片凹凸不平,像窗外頭小小的月亮。
‌‌‌  有什麼東西在窗外面看著我,把眼睛偽裝成月亮。有可能是巨大黑色的睡魔,沙子四處散開,把它灑進眼睛里,眼睛就會掉出來。呼嚕。呼嚕嚕。
‌‌‌  “其實只有一點點。有一點點兒酸——”
‌‌‌  我就著檸檬水把它們喝掉。其實,我感覺不到它的味道,好像水一樣淡,軟綿綿的,有些溫。不是很舒服。順便,平時不要用柑橘類尤其是西柚的汁配藥品,它是藥物代謝酶的強抑制劑,配一起吃你會死的。
‌‌‌  “這又是?”
‌‌‌  “奶糖。”
‌‌‌  我想笑。
‌‌‌  “小糖丸。”
‌‌‌  她比劃著,不停摸索著自己的口袋,在床邊的洗手池旁晃悠著。“雖然這就好像一種安慰劑,不過要好好吃才能把病治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  她的聲音驟然卡在半空,好像被凍住一樣。
‌‌‌  “卡碟了?”
‌‌‌  “卡碟了。”
‌‌‌  她發出喀拉喀拉的冰塊摩擦的聲音來。這怪聲把我拍醒,幾乎是一眨眼我就從天花板浮出來,呼吸到清醒的空氣。水好像還在我的氣管里,把我嗆得連聲咳嗽,天翻地覆。
‌‌‌  燈又被打開了。我四下望去尋找香子蘭的身影,爬下躺椅,卻發現他在書房另一邊,書架後頭的陰影里。他抱著膝蓋,縮成很小的一團坐在地上,肩膀一下一下頻率不整地抽動著,睜大雙眼卻什麼也沒在看,只是睜著,眼淚汪汪,嘴唇蠕動,吐不出一個詞。
‌‌‌  這副飛機耳了一般的模樣讓誰都不敢相信他幾分鐘之前還胸有成竹呢。
‌‌‌  “你還好嗎?”
‌‌‌  站在他背後,我試著壓低聲音問。
‌‌‌  壞了,不會是我做的吧。就算沒有印象,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我做的吧。不出現在他眼前或許是首先該做的。
‌‌‌  “不。”他把臉埋在膝蓋里,“不太好。”
‌‌‌  我轉頭看牆上掛著的千奇古怪的吊墜。他竟然沒研究出什麼防護措施嗎?
‌‌‌  “哈囉,你不用太在乎。他只是又害怕了,讓他一個人待著就好。”
‌‌‌  門口有女人的聲音,望過去,是一個陌生的,矮小的身影。於是我走出門外,她順手將書房的門合上了。湊近看了,只是個個頭比睡鼠高了一點點的女生,長著一副十二三歲的面孔和體型,直發長到膝蓋,穿著黑色T恤和睡褲,腳跟乖巧地靠著。
‌‌‌  這就是香子蘭所說的與他同住的人嗎?是妹妹嗎?但香子蘭這種人有妹妹總感覺不可思議。
‌‌‌  “他晚上說可能有同學要來,是你吧?”她微微抬起頭,用審視但不警惕的眼光掃著我,偶爾四目相對也毫無怯意,我不禁想起一些比我矮但氣氛十分兇悍的女教師。
‌‌‌  “嗯,是我。”
‌‌‌  “回來開門就看到他哭哭啼啼的。你卻好像躺那邊睡得很愜意,一時讓我沒看懂是什麼個格局。”她開冰箱拿出瓶碳酸水,坐在那正對門的玻璃茶几卓前,滿面深沉地飲下一口,這時我便能看清楚她大得露出半截鎖骨的鬆鬆垮垮短袖T恤上面的圖案,是常在JH音像店重型區看到的四把劍穿過的Slayer。
‌‌‌  “請坐吧。讓你見怪了,他雖然看起來什麼都想摻一腳但實際上膽子又很小,遇到些意料之外的狀況便會崩潰表現出這番模樣。”
‌‌‌  “不,我很抱歉。”我坐在她對面,“那這要緊嗎?”
‌‌‌  “不要緊。過一會就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了。”
‌‌‌  “那就好。請問你是誰?”
‌‌‌  “我是誰?”她放下碳酸水,擺出一副遇到棘手難題的神情,“我與他一起住這裡。只有我跟他,大約算親戚吧。你當成比較遠的家人理解就行了。請問你怎麼稱呼?”
‌‌‌  “I。”
‌‌‌  “名字?”
‌‌‌  “不是名字。”
‌‌‌  “綽號?第一人稱嗎?”
‌‌‌  “並不是。”
‌‌‌  “成吧。你願意的話,便叫我水兵月吧。”
‌‌‌  “美少女戰士嗎?”
‌‌‌  “怎麼了?覺得難以開口那叫愛麗絲算了。”
‌‌‌  “這也是綽號嗎?”我在想《愛麗絲漫遊仙境數學註解版》。
‌‌‌  “這是我名字!”
‌‌‌  聽著不像。
‌‌‌  “不過,你們都是中學生吧?沒有成年人一起住嗎?”回想起在上樓的時候我見到的都是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像她這樣看著太年輕一點的總歸顯得很醒目。
‌‌‌  “其實這是我朋友的家。”她靠在椅背上,撩著頭髮。暗色長髮從她手腕上一縷縷淌下來,燈光下反射出鋼鐵般的光,“他不住在這裡,便借給我們住了,我就會定期為他交錢。我們的家稍稍有些遠,我是說,——在更遠的地方,三十多公里開外的地方。那個地方房價很便宜。”
‌‌‌  “那,您多大了?”
‌‌‌  她的嘴角像想笑般抽搐。
‌‌‌  “問女生年齡不禮貌的,小哥哥!”
‌‌‌  好吧,這故作甜膩的挑釁語氣真與香子蘭一脈相承甚至變本加厲。我真的信他們是一丘之貉了。
‌‌‌  “好吧,好奇沒什麼問題,我確實有點太鬆弛了看著疑點重重的。”她像自言自語一般碎語著繼續喝飲料。是的,她的姿態過於大方了,完全不像外貌上那麼幼稚,如果她真的比香子蘭還小,那她在交際上一定是個不世出的天才(我想到夏夏,也想到睡鼠)。
‌‌‌  “你是他的朋友吧?他第一次帶人回來,我猜是朋友。雖然他好像朋友很少。”她問。
‌‌‌  “他帶我過來其實也就是些無所謂的事。”
‌‌‌  “比這更麻煩吧,他不是天天研究那些魔術之類的。”
‌‌‌  我朝緊閉的書房門望過去。裡頭沒一點動靜。想起他那副一反常態的脆弱模樣,我的罪惡感油然而生。
‌‌‌  “你擔心他?”
‌‌‌  她問我。
‌‌‌  “有些。”
‌‌‌  我說。“我很抱歉。”我重復了。
‌‌‌  “我想這不是你的問題,真的。”她好似真心實意地勸解,“他的確某方面不太好。怎麼說……你是他朋友的話我便告訴你,前年……大前年他上著學突然暈倒,被送到醫院沒查出一點問題,又轉了精神科後醫生說他這是神經性焦慮症,承受力比較脆弱,容易歇斯底里。”
‌‌‌  “焦慮?”三年前。可能在我認識他之前,就已經開始了。雖然我更願意認為他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在腦中留下了一道抓痕,“他吃藥了沒?”
‌‌‌  “有時吃。正因為他調整得出奇快但又容易重蹈覆轍所以醫生只開了短期,吃吃停停。”
‌‌‌  我搖頭。
‌‌‌  “我其實完全沒看出來。”
‌‌‌  她聳聳肩。
‌‌‌  “那就說明現在控制得還不錯吧?現在確實好多了,以前犯起病來可太讓人頭疼了,像被附身了一樣叫他名字也沒有一點反應,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夢遊一樣。”
‌‌‌  彷彿聽到她在說什麼一樣,書房門砰地一聲推開了,香子蘭拖著步子,一臉垂頭喪氣一般踱進了他自己的臥室里,像被敵將俘虜的新兵。雖然我離他很近,但他也沒看過來一眼。
‌‌‌  “那確實。”
‌‌‌  這一點我倒絲毫沒感覺意外。在我的印象裡他便是會過於沉迷以至於忽視周圍一切的人物……香子蘭魔術可能是真的,那如果是他是天生的魔術師,有些怪癖也不是什麼奇事。
‌‌‌  “我覺得他的魔術可能是真的哦。你不覺得嗎?”
‌‌‌  “哦,我當然知道!一直都知道。你覺得他真的是那種靈感很強的人,是吧?雖然他其實有點死腦筋,只相信自己所編造的規則而認為所有的流行神秘學都是騙局。”
‌‌‌  “嗯——。”混沌魔術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嘛。我回想著他的模樣,“那你和他什麼時候認識的?——我說,什麼時候這樣熟絡的?”
‌‌‌  “那得很久了。他還沒上小學呢。但那時候他其實就有些初見端倪了,只能說有的人天生就是這樣的,生來就是夢想家。”
‌‌‌  “夢想家?”
‌‌‌  我突然有了靈感。或者說,這個詞像一道電光一樣突然刺到我的腦里,把我刺得清醒過來。她劃著手機,撐著纖瘦的胳膊帶點抑揚頓挫地讀道:
‌‌‌  “做夢。做夢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所以我為自己,正如你現在所看見的,為我自己裝飾了一個做夢的房間。在威尼斯的中心我還能做得更好麼?我的靈魂在香火中扭曲,這種譫妄的感覺很適合去尋找真實夢境之中更荒涼的夢境,而我現在很快就要去更荒涼的地方。”
‌‌‌  “《幽會》?”
‌‌‌  “對沒錯,就像這樣。比起我解釋還是讓一些書裡的內容幫我解釋比較好。”
‌‌‌  不過原文的做夢便是對夢中情人發了狂的癡心妄想。自夢境去往夢境,去往下一個更豐富的或者更悲慘的夢境。想起香子蘭發過的消息,唉,I,你是個大人了,要學會自己在夢里冒險了。只有對有他這般天賦的人來說,夢境才會變成冒險吧。埃德加就總是寫這種沉浮在偏執和苦惱間的癡心妄想的主角,麗姬婭的情人啦貝蕾妮絲的表兄啦瑪德琳厄榭的親兄啦如此種種,但這些玻璃般虛弱無力的文男要說像也是像我鳳尾蝶一樣的大朋友,跟香子蘭沒有一絲關係。
‌‌‌  他點著綠火,精神煥發的眼睛。讓我苦惱。
‌‌‌  夢中情人。夢中藍色呈均勻粘稠的凝膠狀的女人。
‌‌‌  藍色征服者爬蟲。
‌‌‌  桌上的藍莓……如果有的話,裡面會爬出肉質柔軟的蠶出來嗎?想著那個藍色的神秘存在帶來後續的種種神秘之事,無頭無尾相互粘連又毫不相關,我感到微微的煩躁。
‌‌‌  “唉算了,麻煩死了。”
‌‌‌  她冷哼一聲站起來。
‌‌‌  “零點了。我累了。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把房間讓給你湊合一晚。客廳對門這間就是。”
‌‌‌  “那你怎麼辦?”
‌‌‌  “我在哪裡不能睡?”她仰倒在沙發上,“這邊也行。”
‌‌‌  看著她瘦小的體型,我更感覺怪異了。
‌‌‌  “不太好吧,讓年紀小的人照顧還借我房間。”
‌‌‌  “只是看上去小而已。”躺在沙發上,她幽幽地來一句,“你又不知道。”
‌‌‌  好吧。
‌‌‌  我試著推那房門。雖然插著鑰匙,但沒有上鎖。在門口我曾猶豫了一會思考著裡面裝潢的模樣,總感覺不會是如她外表一般女生風格,說不定非常簡陋,像酒店標間那樣簡陋我大概也能睡得很順暢;說不定是像“香子蘭的家長”(虛擬角色)那樣的古板實木風格,也不是不行吧。但如果是……
‌‌‌  我打開門,差點喊出來。
‌‌‌  燈亮著,但是燈卻發出一種可疑的青色,照著的四面牆被塗得漆黑,邊邊角角貼著海報,還隱約有一股水池裡的發酵著的生鏽自行車的鐵味兒。再一細看,海報的內容也十分糟糕,僵尸,內臟,沒有頭的異形,血淋淋的大標字,體態猙獰的長角魔鬼……我反射性地退縮了一步,餘光看了看後頭,總感覺惡作劇得逞的她躺在沙發上幸災樂禍地瞄著我。果然她就是為了看我這一刻的反應才大方地出讓自己的房間,要是我知難而退,她還可以愉快地睡回去。
‌‌‌  難得的,我竟有些體諒了香子蘭的辛苦,甚至都覺得他的神秘收藏都是無害的小趣味。一些疑似極端金屬頭的床下放著棺材我都不意外,擱這裡面睡覺不亞於墓場過夜吧。
‌‌‌  再想起睡鼠那略顯神秘的喜歡的樂隊:metallica,我不禁開始懷疑睡鼠的房間會不會是同一番災難光景了。雖然都說在金屬里他團算是較為憨厚可愛或許小學女生聽也沒什麼奇怪的。
‌‌‌  大概不會有這樣誇張吧,哈。
‌‌‌  當然由於我常與夏夏相約恐怖電影,有一顆鍛煉出來的強健心臟,可不會這麼輕易就被嚇到。對愛好特殊的人來說,這室內裝潢亂七八糟的或許還有一絲溫馨。——呃,這真是她與朋友借來的房間吧?——我試著點開床頭燈,看著模擬燭火的暖光一閃一閃,竟覺得有點可愛。
‌‌‌  我有些想念睡鼠了,想念她乖巧的校服,和她一點也不乖巧的腦子。她又是住在哪個城市的角落,公寓里還是大宅里?我想去她那裡講述我可能被她所言的生物附體的事,只是晚上向她發消息還是太麻煩了。
‌‌‌  你們的哪個同類迷戀上我了?
‌‌‌  滿牆的惡魔無人應答。
‌‌‌  洗手間里,勉強做了粗糙的洗漱後,我對著鏡子照自己的模樣。
‌‌‌  除了眼下稍微青了些,神色有些疲憊,好像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如果真有什麼東西存在在我的體內,現在也與我一樣看著這張氣色糟糕的臉吧。太可憐了。
‌‌‌  我試著撥動鏡子,發現它竟的確是可滑動的。背後裝著幾板藥片,我小心把它取出來。一板十片,淺橘色,圓形,板間劈出一條深而寬的縫。
‌‌‌  這是勞拉西泮。沒錯,在我認識他之前,前到永遠的,與生俱來的。命中注定的。如影隨形的。他的感覺便是……我摸破開的包紙,把翻開的痕跡抹平,想象他某些晚上或者早上用指甲划破它的模樣,總感覺有什麼細線狀的東西在胸腔攪動。這樣,我便會有奇怪的念頭出來。
‌‌‌  我小心剝出一顆來,用水杯接點自來水,混著咽下去。
‌‌‌  冷水的味道充斥著,只感覺一道冷流過食道清清楚楚地流進胃里。鏡子里的我好像比以前還要清晰,清晰到可笑。
‌‌‌  沒有什麼感覺。
‌‌‌  這便是什麼病也沒有的健康的我。
‌‌‌  “嗨兄弟,你在做什麼?”
‌‌‌  我連忙往門口望,香子蘭撐著門框,一如既往用輕快的歡聲說。他換過睡衣,那條銀色的,從貓項圈上卸下來的墜子依然掛在他的頸上。比起剛才,他好像真就一鍵恢復正常毫無崩潰的痕跡,除了眼眶還是有些濕。
‌‌‌  “如你所見,胡亂吃藥。”
‌‌‌  我供認不諱。他便直接走進來,毫不猶豫地就著水吃了一顆。——他的右手大拇指下有道明顯的血痕,燈光下有些潮濕,閃著一點一點反光。我記得晚上並沒有這傷。
‌‌‌  “你是,真的,挺沒有戒心的。”他又重復了一遍,這空間擠兩個人其實稍微狹窄了點,“雖然我知道是你的話什麼都不會怕。”
‌‌‌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  “能怎麼回事。被它抓的。”
‌‌‌  “誰?”
‌‌‌  “它。”他轉身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沒什麼問題,雖然乍一看有點嚇人但我好像已經找到門道了,有挑戰性的難題還蠻有趣的,況且我很熟悉你呢!”
‌‌‌  他沾水的冰冷手指尖讓我感覺從額頭寒到後腦。
‌‌‌  “便是這樣!我睡覺咯明天見。”見我有些迷惑,他大搖大擺地揣著手離開了,還是那欠扁的走姿。我的手。——我低頭去看。我修剪完好毫無鋒芒的指甲,能把皮膚划出血來嗎?試著抓手背,留下的也只是愚鈍的紅痕。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那段時間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也許他會告訴我,也許其他人會告訴。那個巨大的黑影,巨大的,冰冷的黑影還在我的腦里,人類狹小的顱骨里。公主,藍色的星星,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麼呢?對著鏡子,我想象往裡頭塞了無數雪白的牛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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