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7

februari 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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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可以說了。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兔子。”
‌‌‌  香子蘭費解地盯著我,或者說,他以看滑稽演員的目光看我。雖然的確有夠滑稽的。
‌‌‌  “我不是很懂,I。怎麼突然這麼嚴肅地這樣說?我總感覺不會是什麼好事。”
‌‌‌  “不知道。”
‌‌‌  我把香子蘭的貓眼石項鍊摘下來舉到他眼前。——用他的話說,我把“鑰匙”還給他。
‌‌‌  如果我所見的東西當真與它關係緊密的話。
‌‌‌  “還給你。”
‌‌‌  “不想繼續用了?”
‌‌‌  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只是還給他了。能怎麼回答呢?今天一整天,我犯困得厲害。雖然他和夏夏都聲稱我並不像困了的模樣,但是我很疲倦。今天集中精力變成了天大的難事,我得使出痛苦的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在選擇題的標號前寫上一個M。
‌‌‌  雖然總感覺自己夢見了什麼糟糕的東西,但醒來一會便完全沒有頭緒了,除了自己毛茸茸的臉和手。我的睡衣變得濕透,也不像冷汗,只是像被水泡過一樣,讓我苦惱。早上把衣服丟進了洗衣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幫我晾起來。
‌‌‌  她也不知道我總在和什麼東西打交道。
‌‌‌  “小I,你還好嗎?”
‌‌‌  夏夏關切過我了。我不知道怎麼說,總感覺哪裡有些尷尬。
‌‌‌  “我的確是很困。”
‌‌‌  “你得早點睡覺,睡不著也得閉眼。”她有些不高興,“太困的話身體不好精神也會不好。”
‌‌‌  我不早就什麼都沒有了嗎?哪裡還有精神可供惡化的。我總想說這句話,不過太困了,甚至都忘了有沒有說出口。在溫水里,我好像吐出又一串泡沫。在自習室里,我直接倒下了,光記得線性代數滿面困惑地望我。
‌‌‌  我每天早上都能看見他的睡相,報復的時候到了。
‌‌‌  “然後他比以往更誠懇地看我。”夏夏比劃著,“唉,我知道的,跟他在一起總比跟另一個人在一間屋裡好多了。拜拜,小I。”
‌‌‌  她轉頭就走,把他拋在原地。
‌‌‌  “嗯,她說了這個,所以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了。”
‌‌‌  香子蘭咧著嘴對剛清醒過來的我解釋起來。我揉著太陽穴,稍微按疼一點,回憶著自己短暫睡眠的時間。
‌‌‌  “行吧,想聽我拿著你送的東西做了什麼夢嗎?我現在可以說了。”
‌‌‌  我直覺香子蘭話里有話,索性單刀直入。他的眼睛一瞬間開始閃閃發光。
‌‌‌  “是什麼?朋友。”
‌‌‌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兔子。”
‌‌‌  我把鑰匙還給他,抬起椅子的前腿,仰著靠在牆上。他只得把它重新掛在自己頸上,還得埋在衣服底下。他真的格外珍惜它,可能確實對他有難以解釋的功效。“我不做夢”,想起香子蘭從前所聲稱的,這大約是敷衍之詞。他一定在做這些很刺激的夢,刺激得需要拿著鑰匙消滅一些東西。
‌‌‌  “有點夠嗆。”
‌‌‌  把眼瞼稍微合上的話,天花板的燈光便會變成柵欄的模樣。我想象它背後是波的振動,水的表面。裡面沒有水母一樣的東西,沒有。
‌‌‌  香子蘭突然把書和練習冊推開,站起身來。
‌‌‌  “小I,我總感覺有的事開始迫在眉睫了。”
‌‌‌  “比如?”
‌‌‌  他向來有點虛張聲勢。我沒有什麼波動但他的神色卻十分凝重。這樣的他反倒讓我有些喜歡,可能我實在有些厭煩他快樂的樣子了。
‌‌‌  聽著有些過分。憑什麼厭煩別人快樂的樣子?
‌‌‌  “也沒什麼比如,我不寫了,收東西吧,請你吃芝士熱狗。”
‌‌‌  我收拾東西伴他去學校便利店,一路上我依然在他旁邊平行地走著,他默然買了兩條熱狗,遞給我一條。我好像挺久沒吃熱狗了。離晚飯時間也過去了不短,我把麵包皮胡亂地往嘴裡塞,而他在一旁慢慢地吃著,好像一直盯著我看。
‌‌‌  “怎麼了?”
‌‌‌  被他這樣盯著我總感覺芒刺在背。恐怕又是有求於我,多半是比較過分的求。
‌‌‌  “去我家吧。”
‌‌‌  片刻後他突然說。
‌‌‌  “你家?”
‌‌‌  我還沒去過他家是真的。雖然我知道在哪,但從沒進去過。我去過夏夏家,——很久之前,還沒搬過來的時候,那是個裝修很現代的河景房,現在他們來大城市了,新的宅子我倒還沒去過。
‌‌‌  “你該早點說的。現在都快九點了。”
‌‌‌  “唔,是我的錯!總之去我家吧。”
‌‌‌  “今天一定?”我想不起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有理由嗎?”
‌‌‌  “沒理由。”
‌‌‌  他一邊咬著熱狗一邊含糊地說。
‌‌‌  “但我比較希望你能來。呃,我是說……你能來的話最好了?有的事情我一直想做但今天狀態最好了。”
‌‌‌  這遮遮掩掩的表達總讓我覺得背後有什麼陰謀,不過畢竟是香子蘭本蘭,也沒什麼太顧忌的。考慮了一下,我給媽媽發了短信,說今晚同學家有生日聚會,可能沒得回家。
‌‌‌  “行吧。”我說,“那去吧。”
‌‌‌  他登時笑逐顏開,一副計劃得逞的面孔,三下兩下把熱狗塞完便熱情推著我的後頸去趕公交。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欣快,讓我覺得也沒做什麼錯事。只是在這種時候,他夜行的熱情永遠像一條狼。
‌‌‌  香子蘭家沒那麼近教育區,其實還是有些偏僻的,公交車程有近三刻鐘之久,太晚了可能真的交通不便。每天早上看他準時出現在教室,我還是略微有些尊敬,畢竟算下來他得比我早起近半小時,這是多糟糕的感覺啊。
‌‌‌  當然公交車上也可以睡覺。
‌‌‌  我真的很困。
‌‌‌  嘿,醒醒。三刻鐘後他又把我敲醒了。下車時我感覺冷得不行,把外套裹緊了些。他在一幢現代式的公寓樓門口下車,我望他熟門熟路拿門禁卡刷開,又急匆匆地上了電梯,在七樓急匆匆地下來,一路小跑地到門口拿鑰匙擰開門。
‌‌‌  “737?”
‌‌‌  門牌號讓我發笑。
‌‌‌  “嗯,737。波音萬歲!”他心不在焉地應著。裡頭是一個裝潢不太精緻的普通公寓,看上去更像租來的而非買來的。甚至不用進門就能看見對門便是一個大大的玻璃茶几桌,上面擺著些零食和課本。他將東西丟下,四下環顧,又仔細看門口擺的鞋,好像在反復確認什麼。
‌‌‌  “行吧,他不在家。”他好似和我說又好似自言自語,“進來吧!”
‌‌‌  “誰?你家其他人嗎?”這麼問著,我倒從來沒像見過夏夏的姐姐一樣見過香子蘭的哪個家人。
‌‌‌  “是的,他和我住在一起不過倒也不算我家的人……”
‌‌‌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別人的家總是這樣神秘的禁區,沉下心將這陌生的環境理解成別人眼中最為熟悉與安全的地方,是很奇妙的感覺。我換了鞋,香子蘭則得意忘形到哼起小曲來,將脫下的外套甩在椅背上,打開了扇門。
‌‌‌  “這邊是書房。”
‌‌‌  我跟著他進去。在門口,我就嗅到了裡頭那截然不同的狂暴的灰塵味,好像封了關了幾百年,但又的確打掃得還挺乾淨。這就是女巫的研究所?房間里立著兩個書櫃,都不高,也沒堆滿書,只有些《從一到無窮大》《愛麗絲漫遊仙境數學註解版》之類娛樂書籍。空隙里倒是滿滿地堆著些奇形怪狀的玩意。我大約是知道他每天包里掏出的占卜道具魔術道具如此種種都從哪裡來了,滄海一粟而已。地毯帶著流蘇,是老氣的絳紅色。一排鈎子上掛著大串大串的金屬鏈,懸著的墜子有石頭、黃銅片、各種款式材料形狀的十字架,魚鱗一般反射著燈光。
‌‌‌  他搖頭晃腦哼著歌把耳釘摘下來丟抽屜里。
‌‌‌  “你覺得明天戴哪個好?”
‌‌‌  “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你信教嗎?”
‌‌‌  “這話說的,我像信的人嗎?當然或許你可以說我……是科學的懷疑論!”他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不過倒是故意挑了一個款式很標準的十字架戴上,並推來一個老年人用的搖椅。
‌‌‌  “請坐!”
‌‌‌  “給我的?”
‌‌‌  我望著那蓋著彩虹色毛線套的搖擺躺椅,總感覺哪裡有點滑稽。外面不是還有很多正常的椅子嗎?
‌‌‌  “給你的。”他坐在一旁的轉椅上,“或者說請躺?”
‌‌‌  “有意思。”我照做了。觸感意外的柔軟,好像底下墊了更多軟綿綿的東西,“你要再拉個大功率台燈來,我就要把嘴張大了。”
‌‌‌  “那不用,我覺得你牙長得還蠻正點的。”
‌‌‌  他發出呼呼的傻笑聲,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些。說實在的,我依然覺得在一個陌生而公開的環境里做出極度私人化的動作,——比如躺下,——讓我感到濃重的不適應。不過別人的家究竟算不算陌生的公開的環境呢?或說我的同學,我的朋友,只有在各自的家以外的地方才能保持這種關係。假如就這樣進入了私人的,地表下的環境……
‌‌‌  我眨眨眼睛仔細看他的臉。
‌‌‌  被私人的燈光照著的香子蘭意外的與白天的模樣有些差別。雖然他依然是那副模樣,眼光永遠神采奕奕的像點著綠火,只是有些差別就是了。一定要說在哪裡的話,我也無法辨識。
‌‌‌  “現在我可以問嗎?今晚讓我過來是想做什麼一直想做的事了?”
‌‌‌  我盡量讓自己放鬆,擺出應對弗洛伊德派心理咨詢師的姿態。
‌‌‌  “一定要說的話你可能不太喜歡聽。”香子蘭撐著下巴。
‌‌‌  “嗯?”
‌‌‌  “驅魔。”
‌‌‌  “哦,那也行吧。”我直接點頭,“是你會幹的事所以我沒有不喜歡聽。”
‌‌‌  “那你還真挺沒戒心的,I。”他反倒開始嘆氣了,總感覺開始憂愁。
‌‌‌  “很多人這樣說我,但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處世之道,那就是別想太多。”我說,“那有什麼事先准備要做嗎?我記得這個流程很複雜。”
‌‌‌  “沒有,香子蘭魔術不歸屬任何派系所以沒有任何禁忌,不過搞得正式點會有儀式感。”他用腳尖推著轉椅到書櫃前頭翻了本冊子,我以為會是什麼奇特的DIY魔術書,還有些期待起來。
‌‌‌  “混沌魔術?”
‌‌‌  “可以這麼說吧?可能比混沌魔術更混沌一點。”
‌‌‌  結果他從底下的抽屜里翻出一把不插電民謠吉他,我感覺自己臉色陡然有變化。那確實是有夠混沌的。
‌‌‌  “喂,你不會開幕要唱超音速吧?”
‌‌‌  “嗯哼。”他竟厚臉皮地應了,手上著實拿著一本樂譜,“有什麼人不會在聽了超音速之後感到心情都乾淨了呢?好吧如果不想要超音速的話,不要看憤怒或者香檳超新星也行。你想點的話,呃,勉為其難,Creep也行。不過那後果自負。”
‌‌‌  “那也得是Liam的聲音而不是你的,你還不如放段歌呢。”
‌‌‌  我感覺好笑。
‌‌‌  “你不會只是想找個時間拉我來聽你新學的幾個和弦吧。”
‌‌‌  “或許是。”
‌‌‌  “不過為什麼你覺得我需要驅魔一下?我表現得哪裡不一樣嗎?”
‌‌‌  他翻著書頁。
‌‌‌  “別人看來都差不多,但是對我來說,異常就是異常,無論藏得多好也能一眼看出不一樣。”
‌‌‌  他仔細數著弦,然後彈唱起來:

  Made a meal and threw it on Sunday
  I’ve got a lot of things to learn
  Said I would and I’ll be leaving one day
  Before my heart starts to burn

  到最後還是得聽他唱歌。雖然他根本不怎麼會彈琴,應該是前不久才學的,而且這首他唱得也沒那麼多,我不用跟著他重復那句,Sing me something new,只是轉過頭,不想再看他格外認真的模樣,因為實在有些混沌魔術了。當真,這便是後現代DIY時代的神秘學背景下的香子蘭女巫的自我解釋驅魔儀式吧,不誦經,還唱綠洲。
‌‌‌  他只唱了一段,然後馬上把它擺在地上。
‌‌‌  “好啦準備完畢,閉上眼。”
‌‌‌  “你也想餵我吃什麼東西?”我開玩笑。
‌‌‌  不過我還是把眼睛閉上了。然後我感覺到什麼冰冷的東西貼在我額頭上,感覺得到是他的手,像在測我的體溫。我感覺有點癢,嘴角稍微抬起了幾度,帶著點還想看他有什麼新花樣的好奇心。我能聞到他袖口裡香子蘭味的布料柔順劑的味道,從袖管里透出來,是一種非常暖和的氣味。不過他手太冷了,讓我總感覺我額頭有二百五十度。
‌‌‌  我聽到他深呼吸了一下。
‌‌‌  “藍……”
‌‌‌  他念出一個音節但又馬上止住了。
‌‌‌  “不是。”他自言自語地否定,“灰?”
‌‌‌  “什麼?”
‌‌‌  “在尋找激發用的詞。可以當成找它的名字,I你看過這種電影吧?一般找準其中的字,它就會應答,露出馬腳來。”
‌‌‌  “Blue Star。”我替他說了。
‌‌‌  “不對,我覺得不是這個。在你身上的不是那你喜歡的藍色東西。”
‌‌‌  “倒也沒有喜歡。”
‌‌‌  他依然把手搭在我的額頭上,“怎麼樣,能看到什麼嗎?”
‌‌‌  香子蘭的聲音變得略微模糊。雖然他依然坐在那地方。
‌‌‌  “沒有。”
‌‌‌  “完全沒有?”
‌‌‌  “沒有。”
‌‌‌  “唉呀,那就不是。”
‌‌‌  我聽到他站起身來的動靜,然後啪一下,透過眼瞼的光也熄了。這傢伙把燈也關了。
‌‌‌  “現在呢?”
‌‌‌  “手。”
‌‌‌  他又把手放我額頭上。
‌‌‌  其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感覺這樣怪舒服的,難怪今天一直提不起勁,或許我有點發燒了。
‌‌‌  “我看到的不是藍,應該接近黑一點。不過只念出‘黑’的話,好像沒有什麼效果。”他離我更近了些。“只能試試近義的詞,墨?暗?夜?……”
‌‌‌  他念出的一個個字眼越來越遠,越來越難以辨識。我感覺自己開始困了,——又開始困了,一切變得模糊破碎,輪廓不定。什麼東西迅速地從我眼瞼里掠過去,漆黑的,又好像發著光。我馬上頭腦變得一片空白,和之前的感覺一模一樣,好像一切感官又都退回了神經性的起點。沒有。不知道。看不見。幾乎反射性地我睜開眼睛的話,關了燈也能見到他眼裡蛇一樣的綠光。不是吧,他還真挺專業的。我彎曲指甲,抓住膝蓋,感覺自己又開始萎縮,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兔形的動物。但我的手還是手,不是爪子,沒有抓破衣服和皮膚。
‌‌‌  多毛的月球擠壓著我。
‌‌‌  擠壓著我的腦子。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從我的額頭和背後的皮膚里滲出來,發冷的,像兩棲動物的毒液。也許是黑色的,我不知道。一些混亂的,不屬於我的東西,我的記憶,從腦細胞里,從皮膚表層湧出來。
‌‌‌  “你是誰?”
‌‌‌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遙遠了,幾乎是從水面上透過來一樣的。
‌‌‌  而我是條海溝裡的魚,張著嘴,發不出聲響。向下沉著沉著,就感覺從地球的另一個極點浮起來,浮進白色的,空洞的,沒有開燈的房裡。那個房裡有什麼東西,——吊燈上垂下來的護士,蜘蛛一樣雜技演員一樣。它托著注射器,刺穿了我的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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