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5

januari 19
2019

B

L

Å

S

T

J

Ä

R

N

A

‌‌‌  “我只記得一個夢。”
‌‌‌  仔細回想一下,我只能說。
‌‌‌  “很小的時候,我夢見一個護士在我房間的吊燈上。我在睡覺所以當然沒有開燈,就著窗外的一點光看到她的輪廓好像蜘蛛也像雜技演員,從上面吐著絲,降到我旁邊,拿出針管,對著我的臉。她戴著口罩,兩隻眼睛和電視上的護士一樣,至少是個人。不過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再大一點我才理解是夢,那時候還以為是真的呢。”
‌‌‌  睡鼠坐在對面,思索著。我們在市中心大廈樓頂的旋轉餐廳,大約五十幾層,但已經很晚了,它關門了。不知為何她帶我進來這裡(是怎麼進來的?),裡面和我的房間一樣一片漆黑,椅子倒扣在桌布上,除了我們空無一人。她坐在靠落地玻璃窗的雙人座位上。只有外面的燈光映進來,奶黃色的蕾絲桌布上有一支細長的鵝頸花瓶。夜景。——從這裡能看到河邊銀行大樓藍色的霓虹,整整一條。雖然我想,她看不到的。
‌‌‌  市中心。它離我太遠了,我並不經常過來。這樣晚的時候,恐怕除了打車也沒有辦法回去了。但我毫無打算。沿著觀光電梯上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逐漸離開地表,衝破大氣,前往另一個浮在天上的幻夢的星球。
‌‌‌  “很懷念,是吧?”
‌‌‌  “懷念什麼?”
‌‌‌  “懷念這景象。”睡鼠側過身來,看四十幾層高的風景,“很多人夢見過父母把自己丟在這種地方。關門了,沒有人能看到你。你等白天,白天永遠不會來。”
‌‌‌  我喝果子露,和咖啡館一樣味道的果子露。旋轉餐廳里發著光的冷櫃里有著果子露,淡淡的金黃色,半是布丁的凝膠態,裡面凍著罐頭水果,幾塊菠蘿,幾瓣橘子,和一顆玫瑰紅色的糖漬櫻桃。
‌‌‌  “我沒有。”
‌‌‌  “可能只是因為你還沒記起來——”
‌‌‌  “我的確忘記了很多事。”一邊說著,——我也無法想清楚自己忘記了什麼,“不過,為什麼你總是這麼晚也不回去?”
‌‌‌  聽到這種問題,她馬上皺起眉,止不住地搖頭。
‌‌‌  “反正又沒有人在乎。”
‌‌‌  “你的父母呢?或者監護人呢?”
‌‌‌  “他們不在這裡。”
‌‌‌  “不在?”
‌‌‌  我理不清她這樣說的含義。大概不再繼續追問下去是正確選擇。在這關了燈的,沒有其他任何人的空洞地方,我們時而面面相覷,時而彷彿心懷鬼胎一樣一起望向窗外。大樓的牆壁上是一片片掛著的招牌,河道上行過觀光游輪。我從來沒進去過。大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
‌‌‌  “小i。”
‌‌‌  “嗯?”
‌‌‌  “我說過注意身後——。”
‌‌‌  “我知道你要我注意身後。”我揉揉眼睛,“是什麼意思嗎?”
‌‌‌  睡鼠吸著鼻子。
‌‌‌  “你身後有些東西。”
‌‌‌  “奇怪的人?”
‌‌‌  “不是人。”
‌‌‌  “你看得到?”
‌‌‌  “嗯。也許你看不到,但我看得到。怎麼說呢,是黑色的一大團。上次喊你出來時它還不是太明顯,不過我有些趕時間,而且它好像發現我看見了。我的意思是,它看上去像活的,我感覺得到它在注意我,在看我。即使它沒有眼睛。”
‌‌‌  我仔細把注意力集中到脊梁上,感受身後的空氣有沒有重量,有沒有被生物的肢體攀住的感覺。沒有。——或許是脊背不夠敏感,但的確沒有。可能像是小時候想象出的朋友那種存在吧,即便一般不會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  “那怎麼辦?”
‌‌‌  我配合著她的話語,故作緊張地壓低身子。
‌‌‌  “我知道它害怕什麼。”
‌‌‌  睡鼠靠近說。
‌‌‌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想我知道。”
‌‌‌  她從口袋里摸出些東西,一顆透明塑料紙包裹的糖,圓滾滾的,有些透明,像注射疫苗時配發的驅蟲小糖球,白色。她的確看不到顏色吧?——我不禁想。她剝開糖紙,伸長手臂,將糖球貼到我嘴唇邊。
‌‌‌  太近了些。一呼一吸,我感覺好像在她的手指上留下水霧。於是我小心地張嘴,把那抵在嘴唇上的糖球勾了進去。它有著一股奶糖般的香精味道,而且很硬,還沒仔細嘗出來像純奶還是酸奶,便已經越化越小,順著食道淌下去了。
‌‌‌  “你真膽大。”
‌‌‌  見我喉嚨蠕動了,睡鼠突然說。
‌‌‌  “不是說沒人會敢吃陌生人的東西嗎?你居然想都沒想就吃了。”
‌‌‌  你我不都是盟友了?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  我把它咽下去,嘴裡留著一種奶油甜味。
‌‌‌  “你真的沒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或者你之前遇到過有這種感覺的朋友嗎?”
‌‌‌  睡鼠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看著天際線,問我。我仔細想著這樣的人選,——好像的確有。不知怎的我先想起了那個將金魚骨骼染色的人,那個在路燈上念叨自己的影子就像翅膀碎了的鳳尾蝶的有些文學的人。儘管我們分離許久。
‌‌‌  有吧。我也有比我大六七歲的朋友。”我也望向遠方,想也沒想地說出口來。“可能就和我們的年齡差一樣,而我快要中學畢業,他大學畢業,我和他相差的歲數看似就好像沒有我們一樣大。你懂嗎?”
‌‌‌  “嗯?什麼樣的人?”
‌‌‌  “我十二歲便認識他了,那時我還是個傻瓜,一個很笨的中學生。我們在隨機匿名聊天遇見了,就很隨便的很秋毫不犯。他話很少,但都很認真地回復我,也不是非常難相處。”
‌‌‌  我仔細回想著他的臉。我沒辦法描述外貌,只是很普通的模樣,有一頭劉海蓬亂的黑髮。兩年後歲我們見面時,他便是那樣的,耷拉著眼皮,陰沉得像路邊台階上的emo兒。我們在外面轉到晚上,然後在路燈下他說了那句讓我記憶猶新的話。即便二十歲他也長著中學生的模樣,好像再也沒變,只是體型胖胖瘦瘦波動不平(他說)。
‌‌‌  我自己變了很多就是了。
‌‌‌  “後來他就進醫院了。”
‌‌‌  “怎麼了?”
‌‌‌  “他割腕割到了小動脈,然後被朋友送去了。那會他在論壇說,真不想放任自己活到二十歲啊。然後他活到了。
‌‌‌  “不過這沒給我什麼感觸。我沒想幫他,因為我覺得便這樣,他高興就好,高興最重要。”
‌‌‌  睡鼠眨著眼睛,好像要說什麼而說不出口。——我突然意識到她也就十歲,懂得其間的邏輯嗎?大概該懂吧。近一分鐘後,她才說:
‌‌‌  “你怎麼這樣嘛!”
‌‌‌  聽上去很是不滿。
‌‌‌  “我反思過了。”
‌‌‌  我說。
‌‌‌  比起陌生人站不住腳的善意勸誡,正因為是朋友所以要體諒別人,希望對方高興就好吧?——我理所當然地這樣想過。不過反思時再一想,正因為總是這樣所以我也沒有真正的朋友,對真正的朋友人自然是自私的。救他的人遠比我瞭解他,遠比我懂他的苦惱。即便這樣也沒讓他高興就好,就算讓他住在鐵肺里也要繼續活。我想。能感覺到被人自私地深愛著,其實也挺不錯的。那時我想,可能我得學會怎麼深愛。
‌‌‌  我緩緩回憶起他家門口的模樣。越是回憶,那屋子的輪廓便越是清晰,好像又把我罩進去了似的。那座生枯葉色鐵鏽的鐵藝門,蒙著紗網。他說他獨居,我隨時能去他家玩,我就照著地址去了,——其中或許帶著份對自己冷酷的歉疚。他住得比香子蘭更加偏僻,夾在兩條地鐵線之間,只能坐著公交過去。那個冬天,我按響他的門鈴,米白色的鐵門,上面塗著紅色的數字。那是個很簡陋,狹窄的公寓,看上去得有幾十年了。牆上的牆紙快剝完了,但抹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彩色的東西,把死氣沉沉的裝潢抹得活躍甚至擁擠。
‌‌‌  這是什麼?我不禁問。
‌‌‌  他閉口不談,只是埋頭又回了房裡。他的房門上好像有什麼東西砍出來的裂紋,我便坐在外頭看起電視下的書來。它甚至沒有會客室,正對門的只是台餐桌,搪瓷的杯子上有黑斑。
‌‌‌  餐桌邊裸露的牆壁,上面兩大團污漬,一團炸開的紅,一團炸開的黑蓋在上頭。像是黑色大麗花,肖特攔腰截斷的屍體。這下我想起來了。
‌‌‌  “很久之後……也不久,我們吵起來了。”
‌‌‌  我小聲說。
‌‌‌  “你會跟人吵架?”
‌‌‌  睡鼠眯著眼睛望我,好像聽到了什麼怪話。
‌‌‌  “唔,也不是吵起來了,是他對我發脾氣了。雖然我忘了我說了什麼,但是他很生氣,然後把墨水瓶朝我砸過來。雖然我忘記躲開了,但他那很差的準頭也沒砸中我。只是紅彤彤的在我後面的牆上炸碎了,濺了我一背。然後他又砸來一瓶黑的,我閃開了。
‌‌‌  “於是我便走了。很久都沒去看他。”
‌‌‌  其實我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你瞧,你的朋友愛你呢。”我說,難怪他要發火,火大到差點要掐我脖子。到底誰做的對?我也懶得考慮了,反正總有很多人離開我。——有的只是離開,有的是真死了。我早就知道,所以習慣,不去管任何。
‌‌‌  “所以你們還是朋友嗎?”
‌‌‌  “我覺得是。”
‌‌‌  “是嗎?”
‌‌‌  “我希望是。”
‌‌‌  其實我們之間也基本沒有徹底崩潰。他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我自己不再去見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照顧誰的心情。從那裡跑出去時,我難得感到胃部痙攣,跑了一半,只能蹲下來。墨水的污漬黏糊糊的,路過幾個人看到我背上的紅痕可能以為是血,連忙問我有什麼問題,我說沒有,那只是墨水。站起來的時候我就頭暈腦脹,感覺滿天都是彩色發麻的東西,順著背上染出來的紅色缺口流進身子里,冰冷的。
‌‌‌  注意身後……
‌‌‌  不是這個意思吧?
‌‌‌  我猶豫要不要和睡鼠說這體驗,黑色的一大團,聽上去好像和他拋來的東西同出一轍。如果她言之鑿鑿的是身後的看不見的動物真的存在,那也只可能像這樣。雖然這樣一想他自己就很像一團黑色的動物了。
‌‌‌  濃黑血色的疾病。
‌‌‌  黑色的睡鼠疊著雙手,望著我身後。
‌‌‌  “這邊沒有燈光,所以什麼也看不到。也許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藏在那裡,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途,不過我自以為它怕奶糖。”
‌‌‌  “怎麼,幻想的動物也乳糖不耐?”
‌‌‌  我開玩笑。
‌‌‌  “我不知道——”
‌‌‌  睡鼠放下雙腿。
‌‌‌  “太晚了。回去吧。”
‌‌‌  幾乎是一瞬間打消的興趣,她離開了座位,示意我跟上。我便跟上她,走出安全門,走向電梯口。那部觀光電梯,透明懸空。我剛看著自己離地越來越遠,現在又回到地面去,重新返回地球大氣層,即將著陸的航天飛機。

  終究敗給地心引力……

  數字越來越小。忽然,我感覺傳感器溫度上升,姿態儀開始嚴重右傾,對反對勢力一味退讓,無線電斷了,純氧洩露了。只是一瞬間飛機被火海包圍,急速墜落下去,碎裂解體。據說曾作為哥倫比亞號第五天的鬧鈴。所以,終究敗給地心引力。在高熱里一切開始抽離我,我看見睡鼠的輪廓從我身邊化開,再看不到,——她好像朝我伸出手來,然後變成一道白熱的光,一道長長的白煙,一切都不再存在。
‌‌‌  穿過平流層。
‌‌‌  對流層。
‌‌‌  全世界喧鬧的無線電灌進來。
‌‌‌  墜落然後……
‌‌‌  ↓
‌‌‌  我一把抓住了空氣,這暴烈的行動讓我清醒過來。
‌‌‌  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做了個夢。太難得了夢都做起來了。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濕,我重重地呼吸,伸出手來。
‌‌‌  那是野獸的爪子,黑色的布滿毛的肉瘤,彎著勾爪。一二三四。指甲有四根。
‌‌‌  眯起眼睛,再仔細看了看。果然還是人的手指,只是感覺指甲縫有些黏膩發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於是把手指湊在鼻子前聞了聞,是熟悉的鐵腥味,海水的腥味。整個房子好像泡在海水里一樣,充滿這種腥氣。我知道這是什麼。
‌‌‌  周圍的一切都陌生,它像是我的房間,也不像我的。至少我的房間里,地上應該不會有一灘灘鹽水。沿著手,我看見自己的左手腕上有著划破的傷,一道道的像千層酥。我仔細觀察這些陌生的傷口,血液乾了,好像前不久才淌過似的。只是感覺不到一點疼痛,周圍也沒望見小刀之類的東西。於是用右手食指作刀,稍微比了一下。
‌‌‌  醉酒了嗎?
‌‌‌  從未喝過酒。但我第一反應竟是這個。
‌‌‌  所有的時間嚴絲合縫地,纏繞在一起。條件反射地,我舔著自己乾涸的,虛無的傷口,跪下身子去觸摸地上的鹽水灘。我感覺不到一點潮濕。再眨眨眼,它又好像公路上的海市蜃樓一樣從眼前蒸發了,舌尖的感覺也突然變得很平整,再一看我的皮膚依然很光滑,一點受傷的痕跡都沒有。
‌‌‌  光在窗外閃爍著。我去摸手機,凌晨三點半。未讀消息只有一條,一個小時前,香子蘭問我:
‌‌‌  ——你怎麼樣?
‌‌‌  沒什麼問題。
‌‌‌  我好像回復了也好像沒回復。放下手機,就感覺什麼也沒發出去。我坐起身來,感覺神經難得處於極度緊張,雖然我沒有什麼頭緒。這邊真的是我的房間嗎?越是懷疑,就越是朦朧不清。我閉上眼睛。
‌‌‌  黑色的野獸。
‌‌‌  黑色的野獸?
‌‌‌  黑色的。黑是像黑色的墨水一樣黑,像黑色的他甩在黑色的紙上的黑色的墨水,黑色的濃硫酸燒出的黑色的印痕一樣黑。黑色的。
‌‌‌  舌頭。牙齒。孔隙。
‌‌‌  頓時有什麼東西越來越近,朝背後襲來,好像要壓在我身上了。就是現在,——我閃開,猛地回頭感覺自己的背甩在牆上。那像是只巨大的狗一樣的東西,只能說是狗一樣,但不像狗。它沒有頭,沒有尾,沒有四肢,沒有任何熟知動物的特徵,——但我就是覺得它像只巨大的狗一樣。它輪廓模糊不清,像聚不到一起的一團鐵絲,瘦巴巴的,全身上下閃著些血淋淋的光。那是什麼?
‌‌‌  那是什麼?
‌‌‌  它散髮著一股鹽水腥味,好像從那水灘里爬出來,或者說分娩出來一樣,——它不停漏下液體,黑色的墨水一樣。一些紅色,發光的東西從孔洞里照出來。我突然感覺它沒辦法用物理的方法擊退。如果……
‌‌‌  我想象拆開一袋奶片,丟給它。
‌‌‌  它張開孔洞一樣的嘴吞了下去。它長很多白森森的牙齒,一層一層像只七鰓鰻,看著不像擺設。
‌‌‌  所以它沒有乳糖不耐症。我有些沮喪,於是丟給它更多東西。一邊想著,一邊丟過去,麵包,藍莓果醬,雪蟹沙拉壽司,它不停張開嘴接著,紅彤彤的發光的喉嚨好像條通向火爐的管子,只要是我想象的,它都咽了下去。於是我又丟去一些不能吃的東西,比如金屬碎片,噴氣客機的二號引擎,——它也咽了下去。
‌‌‌  就這樣,我們滑稽地相對望了很久。在我的感覺里,恐怕有兩個月。我向外套伸出手來,掏出香子蘭給我的項鍊,一並砸給它。
‌‌‌  這次它閉口了,像看到一隻拖著內臟的死青蛙,立刻轉身透過窗戶跳出去,消失在黑夜裡。
‌‌‌  ——也許你戴著它睡覺能夢見什麼有趣的東西。或者能避免夢到什麼太危險的東西。
‌‌‌  想到香子蘭此前說過的話,不禁感到有些可笑。果真是夢的克星。於是我決定輕信一次,將它戴在胸前,重新回到床上。手指縫里的污跡好像也散去了,這個星期天,留給我的時間或許還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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