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她有些醉了。她翻身坐在他腿上,眯起眼,带些仰角专注地凝视着他的颈侧。突然她这样说。于是他便仰起了头。只有这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眼神带上了目空一切的狂暴,他从来没用这种眼光看过任何人。那时的M,俯下身,伸出右手,像握住她透明的粉红色酒瓶一般抓住他的脖颈。虽然白而细,喉头分明到有些尖锐,不过比酒瓶要稍粗,而且温暖得多,——比她冰冷的手更加温暖?大概。R感觉到了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地颤抖,一直传到了M的掌心。血管。血管的跳动,紧贴有些用力的压迫的手指的,清晰而徒然的跳动。音乐(迷茫的音乐)已经停了。在两人间持久的沉默中,R感到了自己切实存在着生命。在酒与药与数不清的病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着的,苍白又坚韧的生命… 生命紧紧跟在他身后,不离不弃而不依不挠,像一种绝症。
现在它终于像一只白鼠一样在手中挣扎。
白鼠四肢纤弱,扭动不止。
“我觉得这是人最有意思的肢体。”M左手托腮,右手依然抓住他的颈子不放,只是稍微松开一点点。“说是最美丽的?也不为过。不过比美丽还要灵邪一些。高贵?深情?危险?什么东西。”
R依然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空荡荡地盯着暗金色的天花板。原本他做好了努力挤出一句话的准备,不过发出声音时发现也不是那么难。
“生命在这里。不在胸腔也不在大脑,只在这里。”
想必M还是清楚地感受到声带的振动了,因为她的手指忽然温和地绕着他的颈侧抚摸起来,像抚摸猫柔软的肚子(如同翻身的猫一样他毫无戒备),或者说像鉴宝师抚摸着珊瑚与青玉的雕花栏杆。为什么如此地自以为是。R感觉有些痒。
“啊,是。你让我想起了现在杀你很容易。”她在指尖上用了点力,R顺从地偏过头。这温和的反应无疑让M很愉快,她将左手也一并靠了上来。
“你想试试?”
“有一点,看你这么轻松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刺激。——不过我没有想好真的弄死你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才… 我才不想坐牢。”M皱着眉头,含糊不清地念道。她双手交叠着按在他的喉咙上有些尝试着用力扼下去,像影视剧里那样,用很假的表情拼命。很快她便松手了。
“不要。喝了酒我手抖得厉害。”她说。
“我没感觉到你手有抖过。”
R稍稍直起腰,M便从他身上滑下来,没精打采地瘫在一旁。他拾起桌上盛着半杯深琥珀色液体的杯子,一口气喝到底,——像他刚才那样仰起头。虽然看上去很潇洒,不过也很容易看出他喝得有些辛苦,毕竟她故意倒了有五十五度的烈酒,咽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嗓子是烧灼般火辣的,疼痛。升温。于是他也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手感比他想的还要滚热。
(的确这是一个危险的部位。同时也无疑是脆弱又悲壮的,只是碰到,稍稍用一些力,一种掺着些浓重痛苦的快感便从神经深处涌了出来,和每个多情的人幻想着自我毁灭时产生的快感一样,混杂着罪恶,狂喜与一点点深切的哀愁。没错,所以M才会说这是一个深情的部位。所有的诗人都是乐观的,包括自己。R从来都这样觉得。他们能从任何角落里翻出灵性的美感,所以他们被数不清的美丽与快乐包围着。只不过有的人天生热爱阴郁,荒诞,腐败的死水与腥臭的屠宰场,天生热爱被绝望淹没的自己。他们都是乐观主义者,——痛苦的乐观主义者。越是对人生无望,他们就越是热爱人生。)
像是挣扎着从酒劲里回复过来,他停顿了一小会而抬手摘下了他的发带。留长一点的头发,松散地垂落下来。苦恼。
“这样?”
他把丝带垂在M眼前。是他最经常戴的那条,深青色带着幽暗闪光的浅淡花纹,叠下两道也会从手掌边软软地垂下来。M面露诧异地扫了一眼他的脸。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凝重也没有开玩笑般的嘲弄。
“自己来。”她说。“我想看你自己来。”
“哈哈。这岂不是就像与女人一起要看着她于床上抚摸自己一样。”
R干笑道,将丝带在颈上缠了一道两道三道。够了吗?够了吧。
“M。”
“嗯?”
“我为什么说,…为什么说生命在这里,因为这里曾经要承受绞刑架和断头台,像承受生命一样承受死。设计出这些刑具的人也知道断开一个人灵性的头和机械的身体,截断他们的呼吸,放空他们的血液,他们就会死。从脊椎到气管到动脉,杀死一个人最高效又直接的要塞。”
他又与刚才一样靠回椅背上。好像瘫倒一般。
“很慢很慢很慢?”
M顺手抓住丝带的两端,一边小心翼翼地交叠着往下拉一边问道。
“大概是。”
“更快一点呢?”
“没什么区别。断头台?它在历史上的有些日子里是很忙碌的,它们要像切黄瓜一样切下一条长队的头。”R闭上眼想象自己从四肢与大脑里收回一个有形的灵魂。虽说他的灵魂,假使有的话(唯物主义者不该相信灵魂),从来都是空空荡荡地紧贴着身体的内壁,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像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除了蛇一样滑动的丝带,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于是M更贴近他了。虽然动作尽量轻柔缓慢到不像她自己,但还是几乎整个压在他身上,像要将他吃掉一样的豹一般压在他身上,用膝盖抵住他的双手,近的像是要闻出他衬衫领上带着的洗衣粉味。当然她点了太多味道甜腻到怪异的熏香,她是闻不出这一点点清新的味道的。
“我小时候倒是挺喜欢想象自己以后会怎么死。”她说。“在别人想着长大做什么工作的时候我想着长大怎么死,所以我现在也活该这样讨人厌。很小的时候我希望能老到死,越长大就越希望自己死早点。一般人不是病死就是事故死,我想我也差不多。啊,哈哈。我不觉得我是应该自杀的人,多少得有点自知之明,我够不到,也看不起。所以还是安稳点等别的什么东西。像天降的石头般砸到我的脑子。”
“我也想过,这是一门必修课。不过,…也并不想病死或者吃药吃死,我讨厌刻板印象。”R带些戏谑地回道,“我也不适合几乎全部激烈的死法。太多光了。我不需要光。那能怎么办呢?如同这样?”
“怎么?以漂亮的脖子吗?”
“对。毕竟玫瑰花高贵的头生来就是为了被切断的。”
“嗯?你喜欢玫瑰花吗?”
“喜欢。”
“我的名字里也带着另一种玫瑰的。”
“是的,所以我很喜欢。——M,你知道有人会死于玫瑰的刺吗?”
“有人死于玫瑰,有人死于火,有人死于天空,还有人死于一场荒唐的事故。自杀的人会怎么想呢,在他们自杀之前会不会用最大的耐心去挑选工具,会不会把压在心底的最深最复杂的爱意寄托在药瓶和伤口上,在湖和海里?毕竟它们面对着那种重任,对人的一生来说最重要的使命,它杀死了人,也成就了人。有人死于玫瑰,因此玫瑰就成了他们的勋章。”
R将右手的手指贴在丝带上。有一些紧,不至于松垮地落在肩上,但也没有紧到呼吸不顺的程度。
“我想没错。所以你很喜欢你的这条丝带吗?”M松开手,只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说不准。因为我会经常戴着它,所以在你们眼里这可能是我。我的一部分,你用我杀了我的话,便就顺理成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的?”
“很久之前,因为这是忘记几岁的时候我母亲送的。我觉得她很喜欢把我当成女孩子。”
“哈,你的母亲真有趣。我第一次听到你提到自己小时候的事。”
“你有没有觉得我长得很可爱?”
“这是当然。你可爱得不像男人。”M半开玩笑地回答道,R好像有些得意又有些感觉滑稽地大笑起来,笑声有些干涩但足够真诚。他这分毫不掩饰的愉快倒让M觉得他的确有些可爱。
“我母亲就喜欢这样说我,说我像小时候的她,还给我套过她的裙子。结果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可以在两个性别里切换自己的角色。”
“真的,她真有趣。”
M也跟着笑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我不讨厌她这样。”
“她现在怎么样?”
“死了。她用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他稍稍收起了笑意,但依然如说他人事,“一种疾病。”
M静默下来。不过这种静默只持续了几秒,她又露出了微笑,虽然这笑里还是夹着些神秘而恶质的成分。她沿着边缘把丝带一圈圈再从他的颈上拆下来,柔顺的卷曲的,缠在她的手指间。她伸手拢起R的散发,重新给他系上,再低下头靠着嘴唇,用舌尖碰了碰他颈上那一圈有些凹陷的浅红色勒痕。隔着皮肤,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战栗。
“我很喜欢你刚才把发带缠在颈上的动作。”
“很好看,简直是我记忆里你最好看的时候,也是最充满了你的气质的时候。在脖子上紧紧套着什么东西,不管是线还是丝带还是绳子都好看极了,哼哼。你这个疯子。但你真是疯子吗?关我什么事。反正很好看。——我有几秒在想你那一刻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或说你自出生以来而死已经死了二十五年。后来我又觉得这不重要,这么一点感觉就够了,再追究下去就没意思了。也请你不要告诉我你的想法,让我自己想。拜托……哈。”
她轻快地说道,好像爽快地喝下了一整杯暗红的液体,堆着一种泡沫互相挤压的错乱。
“R,亲爱的,我亲爱的第六个,将世界全部消极的美学压在颈子上吧。”
她微微俯下身,贴着他的唇,给了一个稍微正式的吻,——像所有的恋人应该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