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28, 2019

偽奇幻故事

  K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跑遍空空荡荡的楼,每一层按着门寻找着。终于她找到了这个讨人厌的月季花,他变回了六七岁的模样,缩在大礼堂的角落里,被高高的椅背遮住,睡得很是沉。有汗不停从他额上淌下来,他的脸色红里带青,十分难看。她捏了捏他的肩膀,他猛然醒来了,瞳孔紧缩,橄榄色的眼睛警觉地瞪着四周,像只被惊扰的小老虎。看见是她,W的神情就稍有些放松。
  “好热……”
  他小声抱怨着。K伸出手来放在他的额头上,不烫,她手心冰凉,足够让W快速镇定下来。她的指尖能感到太阳穴的轻微搏动,虽然渐渐慢了,但依然暴烈。“你紧张吗?”她不停说,“你怕什么?我在这里。学姐在这里。”而小小的W靠在她肩上抽泣起来。她不禁想起些过去的事,W不再是W,而是一个只有她能保护的小孩。她牵他的手,带他出去,刚走到紧急出口外,他便蒸发了,从她手里流走无影无踪。她心急如焚,又冲回礼堂,喊着他的名字,直喊到喉咙里传来血腥味,而再也无人应答。白炽灯泡火辣辣地亮着,礼堂的窗户五光十色如万花筒,在台阶上映出一片片破碎的光。台上的红丝绒幕布紧紧闭着。你再找不到他了。它对她说,而她蹲下痛哭起来。还没流出眼泪,她就醒来了。傍晚了,风很大,吹得玻璃窗吱吱作响。
  她裹着宿舍的棉被,躺在床上。她整日打不通W的电话。昨天也是,前天也是。他倒不是很腻歪的人,他们也不一定天天通话。但她忽然很紧张,现在只想快点和他取得联系。电话那头只有长长的待接的音乐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全世界最荒谬的女人声音。
  在床铺上翻滚的时候她碰到墙壁,冷冰冰的,冷得让她打了个哆嗦,让她睁大眼睛,把棉被裹紧了些,却再也睡不着。
  她饿极了。于是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
  刚印出来的简历在桌上排了一摞,已经丝毫没有刚吐出打印机时的暖意。简历上又有什么呢?她不禁悲从中来。她此前都没有打过工,之前的履历根本是空空的,除去给熟人的小店做临时看管。
  K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仅仅是有些受不了只有两个人的家而已,也太冷了。父母离婚后,家里就只有爸爸在。他忙着写稿子,也忙着寻找新的女人。K也不想打扰他。虽然爸爸很爱她,甚至是一种溺爱,但她觉得是时候给双方一点空间。
  愧疚。她受不了别人的愧疚,她读得懂父亲打心底觉得对她有愧而难以忍受。为什么不做一个冷酷的,坚强的大人呢?她一遍遍数着简历,毫无目的,像取款机数五十元纸币的数量一样,一,二,三……二十。然后又抛回桌上,差点打翻放在桌角的木雕小猫。那是和W在一起时买的,在他们还挣扎着试图做情侣的时候。K也不想这样早和W去那边,无论是谁黏着谁,总归还是有一丝丝不舒服。W!他永远是一个狐疑、警惕的人。张开双臂迎接K这样的外人,对他来说是多大的僭越啊。刚认识他时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话让他溅出火星,像逆着摸猫的背。虽然他还没真正对她发怒过,但她总看过他对别人发怒的模样。W是个心理系人尽皆知的精神病患者,而K是一个略有人气的漂亮学姐,站一起好像美女与野兽,偶尔惹人议论。而W,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一毫他必将其碎尸万段。有人忍不住当着W面喊出“病猫”,得到的是W一发爽快的直拳。他嚎叫着,扑上去和W厮打起来,但根本不是这头爪牙并用的猛兽的敌手,几下就被打翻在地,只剩满天灰土和意外飞溅到旁观者脸上的血。
  “不错。”W擦着关节,一脸五分钟内就会呕吐的难看神色,拿回K替他拄着的木剑。“用这东西敲你头的话会变成谋杀的。”
  “没戴护具的话还是算了吧,W。”她马上抬手阻拦,发现对方已不见踪影。他情绪失控时呼吸频率会大幅加快,乃至有些窒息,脸色红中发青,所以K像一个慈爱第三人一样拍他的背,感觉拍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临近爆炸的火药桶。他实在太容易上头了,劲也大,还练过剑术,一发恐怕真就奔着横劈天灵盖去了。
  “呵,该庆幸我拿的不是钢刀,否则我就把他现场肢解成十七块。在切人方面我可是行家!”
  “这狠话也太狠了。”
  “狠话不狠又有什么意思。”他的表情却丝毫不像开玩笑。“杀人的想法本来就是我的抑制剂。”
 
  他们走到一起也并非偶然。
  K知道,除了她以外,W再没法找到另一个人了。
  W对她说过,他很少做什么好梦。或者就算是好梦,他醒来的一瞬间也忘得一干二净,像一支被吹熄的蜡烛,留下来一片空空的黑,伸手摸了半天也摸不到一点线索。糟糕的,……或者单纯说恶心的梦才是W永恒不朽的主题,就像咳嗽药剃须刀上月房租一样(永恒不朽),血,大量血,血的海与火与燃烧在血的海上的火全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肢体;金属零件;拽他裤脚的骨架;布满裂开的伤口的天;掐住气管;闪光,——最后一项才是最容易让他恶心的。他总是被一堆狂热的光仓促拍醒,然后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擦着冷汗。
  那是你的身体对光有创伤,K说。
  她披上外套,拉起拉链,走出了房间。走廊比以往安静得多,平时聚在茶水间倒着咖啡大笑着的学生们都回去了,灯都比以往暗了几分,只有她留在这里。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变成了W,——W从前就是像这样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在一间人已散光如同废墟的中学楼道里独自前行,夕阳照进来,他像一驾骄傲的红色战车,留下一地血迹。一次在校舍里喝酒,他与她提起这一奇事后,她总能想出这荒凉的画面。
  “我有解离症。”
  他坦白道。
  “他们没说错,我是被造物。”
  “仔细讲讲?”看他微偏过头,以戒备的眼神看她,她马上摇头,“没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年轻人觉得很好奇。不想讲不讲就是了。”
  “那会他们找了个比较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的医生来处理我。明明那时我都算是青少年了。然后,——我也忘了具体谈了什么,总之她跟我说了挺长时间,然后突然说,你有没有自己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我听不懂她什么意思就含糊其辞。我所说的类似,那时也没有感觉很疼,就好像没有割在我自己身上一样……有些飘忽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就这样。然后医生总是很狡猾,多点时间,慢慢就套出她想知道的东西了。”
  “呃,比如…”
  “比如让我记起小时候受过性虐待……”他潇洒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好像都是他人事。
  “唔唔?”她紧盯着W的脸。像喝醉了一样,他看起来晕乎乎的,但没露出困窘来。她还是决定不要显出同情的脸色。
  “她说儿童神经可塑性强,受到刺激大脑会改变,什么东西,复杂性创伤后应激什么东西,所以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什么幼时尿床,对外界刺激反应过大,喜欢威胁别人也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像是有几年被整个挖掉一样,小时候是,中学时间也是。——我和她谈了有一段时间,对分析我自己多少感了兴趣。”
  “哦,所以你报了这个专业吗?”
  “大概是。”
  他微微低头。其实他长得也蛮好看的,——K肤浅地想。W又白又高,五官端正,很有力气但看上去不粗壮,而且头发颜色很好看,眼睛在紧张或兴奋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大。虽然这样会让他看上去像不服输的小兽一样咄咄逼人。
  “吃一段时间碳酸锂我或许勉强控制住了。那东西在嘴里有一种很难闻的味道。虽然偶尔我还是得用皮带把腿绑在椅背上才没把自己从窗口扔出去。即便没有扔出去,我还是用头撞桌子,把鼻血撞出来了。但是自高中之后我就没再失忆过不过有时候醒来也毫无自觉地就躺在其他地方,什么楼梯台阶上,什么篮球场旁边的草丛上。说实话,挺麻烦的。如果再被人看见做了什么,我可能就要被强制送去全封闭住院了。
  “我对自己喊,W,混蛋,脚踏实地!自律永远无法解决问题,即便我自己是读心理系的。后来我就认识了你。真是无奈啊,要让你来面对我这种破破烂烂的人。”
  “我又不嫌弃你。”K马上说,然后他们又一句一句不上不下地扯起更加破烂的恶人来。但是,到底为什么说是被造物?她怕被认为追根究底而始终没问出口,但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自己的猜想。他右手拿着木剑在操场上与格斗部的学生厮打的身影忽然显现出来。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他左手一道泛白的旧伤,那是被他母亲用刀砍伤的。而他买了一把更长的,高碳钢的刀子。他的本性是求生与自我保护,——啊,与其说保护自我,不如说在保护一个脆弱不安的W。只为了保护的目的,一个坚韧、暴烈、积极进攻而执拗如虎的W才会被硬生生地造出来。不稳定的内心和生理性的自毁欲望依然如影随形,那是童年为他留的恼人纪念品,他持续不断和这些遗产搏斗。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W呢?
  没啥好说的,我以前还是魔女呢。他揉着头发,他颜色妩媚的长发。虽然没记忆,但看那时的全家照可像魔女了,那种窝在幽暗阁楼里一个一个造出树脂做的人偶再一个一个丢弃的阴暗魔女。明明是个男的怎么看起来这么女人呢,头发上还系大红的丝带,我记得那丝带上每天都涂新鲜的血……
  诅咒。哈哈。血的枯叶色。只有我看得出来那是他自创的想让照片里所有人惨死的诅咒。这点到现在也还没变。但我至少已经活到现在了!K,现在又怎么样呢?你意下如何?
  她很想念他。虽然还没分离多久,但她忽然想念着他。
  K穿过大堂,走出校门。
  恋爱了。W这种性格又可能和什么人恋爱呢?她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她不再是W唯一的药了,或者本来就不是。但毫无疑问,他们不合适。当特别的朋友不错,但试图更进一步就必然失败。可如果她陪W一起去,他说不定就没机会遇到其他女人。
  唉!她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也去找找其他男人呢?明明她的条件比W好多了,有不少学弟对她献殷勤,只是她不感兴趣。
  站在校门口的草地旁,她就很想抽一支烟,尽管她没有。学校禁烟,所以平时这里总会聚着不下十个学生,只是现在谁也不在。校园位置倒不偏僻,穿过几条路和一条地下街马上就能去餐厅很多的小街。她将手揣在口袋里,把外套和衬衣中的空气抽掉,仿佛这样自己的心情也能实在一点。空虚。她实在太空虚了。虽然人来人往,但远处立着的大钟楼发出的声音却直直传到她耳朵里。地下街里有一股炸虾饼的味道,小食铺子里的热狗在加热管上滚着。她不是很想吃,但却打心底里羡慕里头坐的人。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围在热狗、薯饼、彩虹糖、盐醋味小包薯片里,打着黄黄的光,吃着面条,有种廉价的心满意足,也让她想到曾经看店的自己,虽然无聊,但是有事可做。
 
  从地下街出来时,外面忽然就开始下大雨。别人纷纷开始掏出折叠伞,而她什么也没带。在她午睡的时候,雨便下得很大了。
  前面的路人展开一把黑伞,站在离她不远的台阶上,半个身子站在外头,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落在伞面上。他好像要走,但又看向她,嘴唇犹豫不决地蠕动着,像要和她搭话。
  “你没有带伞?”
  “嗯,但我可以在这边等雨停。”她有些紧张。
  “这是场天气预告的大雨,要到更晚的时候才停。”他走下台阶来,却依然打着伞,“正好今天带的伞太大了,我可以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她说,“本来只是出来找地方吃饭的。”
  “我只是感觉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他像努力取得她信任一样以诚挚的语气说,“你在想着去一个地方吧?尽管不是你马上就能去的地方……”
  “没有这回事。”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那些东西脱口而出,她立刻拼命否认。“我自己淋一会也无所谓,有急事的话您就赶快去吧。”
  “我也没有。”雨突然更大了,几乎连成一条水幕,“跟我一起走吧,我不是坏人。”
  他的确不像坏人,K以她的直觉如此判断。他是个不太高的男人,比W要矮,但以俯瞰的姿态望她。他穿着风衣,外貌看上去非常毫无特征,好像一出门就像雨点溶在水洼里一样溶化在人群里。
  于是她走进陌生人的雨伞里。
  他们找了个西式餐馆坐下,里头坐满了人,只有角落里的一个双人小桌。他把雨伞搁在墙角,污水点滴地在地上淌成小小的一摊。她点了一份奶油面条,而他只两片吐司和一杯苏打水。
  “不多吃点吗?”盘子端上的时候,她不禁问。相对无言的气氛让她不安。
  “我最近节食。”
  他裹着黑衣服,安静地切开吐司,动作细微流畅得像伸舌头喝水的猫。K缓缓放松了警惕。心怀鬼胎的人不会这样小心翼翼的。但他太完整了,每一个细节都好像要努力取得她的信任,包括他那过于普通,甚至不像男人的脸。
  “是吗?我觉得你的身材没什么问题。”也或许是风衣遮住了。她用叉子卷着面想。——原来男人也节食吗?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变成又一个肥胖的老头。”
  “你多少岁了?”
  “不太方便说。”
  “啊啊。对不起。”
  “你的父亲多少岁?”
  K眯起眼来。
  “五十三。但看起来还没有太老。”
  “那是好事。他的眼窝应该还没有陷下去。想保持年轻,得花多少面霜啊。”
  “那,你结婚了吗?”
  “结婚?没结过。”他抿了一口苏打水,“但是我有孩子了。我到这里来只是想找他。”
  “哦?他走丢了?”
  “不,比走丢还麻烦,——他已经长到不想理我的年龄了,和你差不多大。很久很久之前,我们之间就没说过一句话。而自从他不再开口,我也越说越少了。”男人却笑了起来,“上次我说话也是很久很久以前。”
  “是什么?”
  “我站在剧场台上。我说,‘世上从不存在什么奇迹’……”
  “听着像个大侦探。”K跟他一起笑了,“你是什么职业?演员?如果是演员的话就很好懂了,五十三岁看上去也会像三十五一样。”
  “对了一部分。我是个魔术师。”
  “酷耶。但魔术师的话不会更懂奇迹吗?”
  “正因为知道奇迹的原理所以才更懂得不存在奇迹。”
  “那,你在剧场表演魔术吗?那你一定是个明星。”
  “不,我不表演,我只是想做一件事。我儿子才是个明星,只不过很多人不懂他真正的模样。那会他们在宣讲一个宗教,宣讲圣人引发的奇迹,和现代的各种失踪谜案的超自然可能性。等他们讲完要下台了,我就上去说了。”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让所有灯泡爆炸了。”
  “啊?哗,这不就是在现场和他们演示了奇迹吗?”
  “但他们都跑了。瞧,我不是圣人,也不是魔鬼,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有些郁闷的普通人。奇迹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类他们不懂的东西的统称。”
  “那这是怎么做到的?”K想起梦中的大礼堂的白炽灯泡,亮得扎心。“能告诉我吗?”
  “我不能说。或者我也解释不了。”
  K吃完了面,意识到他已经完食很久很久了。他想给她买单,但她执意付自己的那一份钱。
  “谢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还是问了,“你借了我伞,应该是我请你才对。况且你吃得太少了。”
  她与他一同走在人行道上,她已经不知道能去哪里了,但又打内心不想这么快回去,希望能和他多待一会。
  “我说过,你看起来忧心忡忡的。”他说。
  但他是那么柔和,柔和得仿佛飘在水面上。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烦恼,在烦恼什么吗?”K往手心里呼气。淋湿的落叶铺在地上,被过路的人踩成烂泥,脏兮兮的。魔术师会读心吗?——如果会,心理学硕士们早就该失业了。她想起W。W说,他从前走在路上,坐在餐馆里,总有陌生人走来问“你需要帮助吗?”。我气色当真差到了这种地步?他嘲笑起来。但K很好理解,W本就便是一个脸色难看的人。他是为了杀人或者自杀出门的吗?经过他身边的人恐怕或多或少都这样想过。
  K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烦恼,但她只是跟着男人一直走着。他会去哪里呢?她不禁好奇。回家吗?如果是回家的话他会这样默许陌生人同行吗?不过他会住在哪呢?——一个失去孩子的,理应十分衰老却还很年轻的男人会住在哪呢?她挽住他的手。走着走着,他们好像要离开市区了,灯光变得幽暗闪烁。
  “回家去吧。”他忽然说。
  “你要回家了吗?”
  “不。”
  “那我也不想这么快回去。”K想到冷冰冰的宿舍,冷冰冰的棉被,桌上冷冰冰的复印纸。
  “天黑了。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种冷清的地方不安全。”
  “别说这样的话了。这不是身旁有你吗?魔术师先生,我和你说,我小时候跟踪过别人,大概六岁的时候。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学男生,我觉得别人生活的‘家’很神秘,所以就想一探究竟。我跟着他走了很远,直到他进了自己家楼下,才发现我一直跟着他。‘求求你了,快点回去吧!’他肯定很奇怪也很害怕,尽管一个六岁小孩根本不会伤害他。最后他几乎要哭了,我才感觉这样有些不对劲,才回去。但是我无法理解别人的生活,到现在还是这样。人与人之间怎么存在关联呢?”
  “人之间没有墙,也没有线。连亲生的孩子也一样,不过是相互独立的碎片罢了。”
  “哈。这句话不错。你知道我在烦恼什么?两个星期来连我爸爸都不给我打电话。”
  “他忙着写一个故事,想很快很快地写好。而且他以为你已经长大,有朋友,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关心的小女孩了。”
  “好久好久了,我只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妈妈。”
  “前不久她在节目夸你是个非常温柔又非常漂亮的孩子。”
  “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不在乎。但是,W呢?”
  他忽然加快了脚步。等等我!怕黑衣服的魔术师忽然在黑夜里消失把她一个人丢在原地,K抓着他的衣袖。她从没来过这里。虽然她很能认路,只要走过一遍不存在迷路的可能性,但渐渐的她也感觉到走了太远太远了,已经走了那样远……等下回去就真的要走好久。
  她害怕了吗?又怎么会害怕呢?这一切都不该是她的错。
 
  雨停了。他们走出黑暗的街,一个拐角,她发现他们进了一个巨大的繁华街口。她从没去过这里,也不知道这大大的购物中心到底在学校的什么方位。积水地上光影朦胧,香水和酒的广告牌打着聚光灯,厨具店金属锅底反着亮晶晶的白点,人潮涌出又涌入,有人两手空空,有人成果颇丰。气球铺子,珍珠奶茶店,如流的私家车,公交车,电车站… 临时的游乐园里架着高高的摩天轮,每个小格都挂着不一样颜色的彩灯。火车穿过的声音在她身后轰鸣。
  火车?这边附近有过火车吗?
  “现在你要去哪里?”她问他。“不去找你的孩子了吗?”
  “不知道。”他收起伞,与她一同望着那高高的摩天轮。算了。想去的话,那就去吧。——K拉着他跑过去,虽然感觉只是一截衣袖。她怎么突然这样主动呢,是被W影响了吗?哎!扭扭捏捏的怪没意思的。他们相对坐在缓缓升起的摩天轮里头,售票小屋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后是购物广场,而后是一条条灯火闪烁的大街。K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注意过纵横街道划出的方格街区里头到底是什么。
  他忽然从风衣里掏出了一瓶绿莹莹的酒和两个杯子。这衣服里可以藏这样大的瓶子吗?
  “这是什么?”
  “苦艾。要来一点吗?但是这个度数非常非常高,你拒绝也罢。”
  “哈哈。度数高又怎样,我自喝下第一杯酒来就从没有醉过。……难不成会在里头下毒,下麻药吗?”K闭上眼睛笑起来,“你不像是那种人。不过就算是的话,给我一点也行。”
  魔术师给她斟了一点。她尝了尝,果然是植物一样,十分古怪但馥郁的味道。于是她一口气喝完了,喉咙又热又辣,但在这冬天的半空,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她踩了踩地面,一层之下便是几十米的空洞,这摇摇欲坠的感觉让她有些兴奋。
  “它停住了。”她说。
  的确,他们到了最高点后它好像就没转过。厢内的扩音器说,设施有些临时故障,需要过一会才能修复。哈,怎么可能是过一会呢?她在软座里。因为害怕待会儿很想上厕所,所以她不再向魔术师要酒了。而他却贴在窗上,看着远方。
  “你看,城市的夜,多美啊。”
  K也凑上去看。千万家灯火在她身下,金色的灯,银色的灯,像飞机刚起飞看到的夜景一样。霓虹立牌拔地而起,满载归家人的电车,每个窗口都亮着灯而几乎透明的公寓大楼;银行;手机广告;夜空呈现一种幽暗而艳丽的紫色。市中心,一整块甜蜜的幻梦。无数的人在其中。已经晚了,他们都要回家了,打开几千次打开的门,回到这个城市属于自己的那盏灯下。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而这只是她陌生的街口……正在这时,远远的烟花爆开了,一道道冲上天时发出了鸟鸣般的啸声,是什么节日吗?千万朵。螺旋形的,蒲公英形的,滞留而喷发出光点的,璀璨夺目,五光十色,互相重叠,烧出巨大的空洞。她想起梦里的彩窗。
  除了那间校舍外,她没有了容身之所。——想到这里,她忽然很难过。她已经没有家了,又该回去哪里呢?回到荒无人烟的学校里吗?但回过神来,她发现魔术师已经不见了。“哎!你真美啊,请停一下!”她急忙寻找,但轻轻一推,本该拴紧的门突然打开,一阵半空的冷风吹进来,她就忽然滑了出去。
  起风了,是非常大的风。她本以为自己会掉下去,但却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随风晃着。于是她朝着那些烟花的方向飞去,她想去城里,至少想去能更暖和一点的地方。虽然酒的效力上来了,冰冷的风没有冻僵她,而只是稍稍有些凉快。鸟群从她身边经过,领头的那只却是黑色的雁,像只天鹅。“来吧。我的魔术会带你去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它用魔术师的声音说,于是她紧紧跟着它的身影,在夜空中一起一伏,时而要碰到云,时而快撞到避雷针。她感觉自己变成看一团轻飘飘透明的烟。如果此时有人拿望远镜看过来,一定没法看见有个女人在半空飞着。没有人能看到她了。但无疑她很轻松,尤其是悬在城市上空,悬在无数的活动、无数的欲望、无数的怨怒、无数的呼吸之上。人之间没有墙,也没有线,只是相互独立的一块块碎片,爱人,朋友,父母,子女,时间一长就疏远了。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该形同陌路。像鱼一样,她自无数错综复杂的爱意间穿梭而片叶不沾,——啊啊,最好是海豚,那逆流时流线型的身体可以游得更快……游过那面窗户时,她看见父亲坐在桌边,好像用电脑在打着什么字。而她凑到窗前,努力向他挥着手。她没有了手指,也没有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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