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24
2020
——来做漂亮的魚標本吧!
我又站在這裡了。
我醒著。我請假了,所以我來了。他住的地方離市區並不遠,但很偏僻,深陷在輻射狀路線的裡頭。地鐵不經過,公交班次也不多,路邊沒有路燈。在夜晚,我通常保持走在路燈多的大道上,不是害怕什麼,只是一種習慣。和香子蘭一起走時,我總會感覺他的雙眼在暗處如貓眼石般閃著靈活的綠光,好像在深淵邊緣向下陷落。——當然那是某種妄想。
生枯葉色鐵鏽的,蒙著紗網的鐵藝門。油漆剝落露出的鐵皮早已被一層層枯葉色的鐵鏽覆蓋,敲門時,有細碎的鏽屑漆屑飛散而下。
上次跑出這裡時,我的肩膀撞在邊緣,回家時剝下領口,照著鏡子看見一塊深青色的淤血。有鐵的氣味。
我等著他的行動。雖然我沒跟他約定過時間,但我知道他一直是在屋裡的。他大概很久沒出門了。兩年了。他總是像中學生的臉變了嗎?而我是一個討人厭的不速之客。
和上次一樣,為了認錯,為了犯下更多錯,我站在這裡。
“誰?”
門被拉開一小道縫。
“是我。I。”我擺出平淡的態度,好像上一次會面間隔的不是兩年,僅有兩天。
門那邊的人沉默了。大概真的很困惑吧,困惑於為何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他依然打開鐵門。他依然耷拉著眼皮,劉海蓬亂的黑髮和陰沉的表情,和我見過的模樣分毫不差。一切的齒輪又轉到兩年前的冬天。真的有兩年嗎?我都有一點動搖。
“請進吧。”
他的指間還夾著煙。甲縫里有著新鮮的染料顏色。
“謝謝。”我說,“透仔。”
果不其然他擺出一言難盡的眼光看過來。雖然被眼前的發絲過濾了不少,是感覺不到疼痛的程度。
“為什麼還在叫那個外號。你說出口真的很奇怪。”
“對不起。”
我只是在找個機會說出對不起罷了,這樣感覺往前的恩怨又可以暫時一筆勾銷。環顧四周,依然是那個模樣。正對門的只是台餐桌,陶瓷的杯子上有黑斑。餐桌邊牆壁上的墨跡,——划著十幾條垂直的紅線流淌而下的凶殺案的痕跡,已經不再流淌了,但依然刺眼地存在著。於暴力的視覺中站立著的便是他。
透鏡。黑色兔子一樣的人。
“最近還好嗎?”
我寒暄道。
“和以前一樣。”
“伯父伯母還好嗎?”
“和以前一樣。”
“金魚還好嗎?”
“和以前一樣。”
“那真是什麼都沒變。”
我抬起嘴角說。
“嗯。然後最沒用的我被留在原地。”
他尖刻地回道,像是清點電視櫃下的書脊一樣躲避我的視線。我們鬧僵後,他大概就只有一個朋友可以見面。那個人我認識,他是個飼養金魚的人,儘管我們從未見過面,雖然加了聯繫方式但線上交流也止於問候。他時而收到觀賞魚的屍體,然後將它們做成標本。
“而我既變了也沒變,未成年人的每一年都應該是革命性的成長。二十歲與十四歲聽上去不可能有共同話題,但二十四歲與十八歲聽上去便勉強是同類生物的年齡。”我說,“或許和個位數四捨五入的直感有關。但我確實變了。我已經不是那麼刻薄的人了。”
“不速之客這一點沒有變。”
“這是沒變的部分。”
“這不是個好習慣。我沒準備話題留給你。”
“這沒關係。”我說,“我準備了話題。”
他眨了兩下眼。
“我確實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要來找我。雖然你的什麼我都不知道。所以,你想來做什麼?”
“等會再說。”
我望著窗外。
他的屋子有一個窄小的露台,一個廚房,一個房間,一個空房間,一個不見光的儲藏室,一個浴室。房間是他居住的地方,房門上有什麼砍過的裂紋;空房間是存放完成的標本的地方;儲藏室是存放藥瓶和正在浸泡的標本的地方。浴室自然是他划破了一截小動脈的地方。
“魚標本很好看。”
“畢竟我現在只會做魚。什麼時候好起來,我就想去市中心租一間房子,租那種在三十幾層的,晚上從窗外看會有很多人的。”
“你想住到高一點的地方嗎?”
“是。”
他站在露台前,看著遠方路上偶爾經過的車與行人,他將煙擺正,擺出端著槍瞄准的姿勢。
“看著別人在動,就會產生我自己確實被留在原地的感覺。然後我就能在更高的地方暢快地辱罵他們了。”
“連我一起罵?”
“連我一起罵。所有東西。全世界。每天都能像個藝術家一樣憤世嫉俗就好了。”
“你確實是藝術家。”
“我?藝術家。別開玩笑了。”他把煙頭埋在露台上的煙灰盆里。“家裡有錢的人才配做藝術家,連牆都不想刷的我只能算每天砸東西的神經病。”
“挺好看的。”我看著牆上的污漬。雖然也不是那樣好看,但是隨機組成的暗示性的形狀好像雲的形狀一樣有趣。假如我是一個發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人的話。
不規則羅夏測試,牆上的污漬看著像牆上的污漬。
“不考慮這些東西加起來多少錢的話。”他憂鬱地別過頭去。
“還記得嗎?你的影子像翅膀碎了的鳳尾蝶。”
“閉嘴。該工作了。你要看魚嗎?”
“我可以看看工作。”
“那你看吧。”
他推開儲藏室的門,裡面有一股衝鼻的氣味。是酒精,福爾馬林和其他難以描述的有機試劑的氣味。櫃子上擺著十幾個玻璃瓶,有的裡面空空,有的密封著透明液體。有的裡面是正在浸泡的小型魚。
透鏡翻著櫃旁的操作筆記,玻璃瓶上貼著不同的試劑標籤和步驟紙條。一般以體型小於20釐米的標本為佳。建議需先將內臟去除。
“只有死金魚。沒什麼好看的。需要拿福爾馬林固定劑先泡一星期,泡久了就發黃。泡完先衝乾淨,然後在雙氧水里泡一天漂白。很久,很麻煩。”
酒精溶液替換,30%,50%,70%,95%。四十分鐘一次,滲透壓平衡。
他把金魚自帶著塑膠般氣味的酒精溶液中取出,浸入另一瓶透明液體,再將染劑倒入讓液體呈現深藍色。深藍色。玻璃瓶上的便簽記著,冰醋酸與95%酒精的一比四混合溶劑,配上阿爾新藍染料。軟骨染色。當尾鰭和背鰭完全藍色時便更換。
軟骨中的硫酸軟骨素與酸性多糖結構的阿爾新藍結合染色,所以軟骨結構呈現藍色。
酒精溶液替換,95%,70%,50%,30%,純水。接下來浸泡胰蛋白酶溶液和0.5%氫氧化鉀溶液,於氫氧化鉀溶液中加入茜素紅染料至深紫色再浸泡一天。硬骨染色。
我看著剩下的步驟筆記和藥瓶。雖然氫氧化鉀的茜素紅溶液是紫色,但染在骨架上就是紅色的。如果是夏夏的話,就一定會告訴我硬骨的成分是磷酸鈣,茜素紅與鈣這樣的金屬離子結合起來便是漂亮的洋紅色。
在藥品上她的知識意外廣博,且從不掩飾。
“然後。然後需要繼續泡氫氧化鉀來脫色,之後換成氫氧化鉀與甘油三比一的溶液,泡一天;換成一比一,一天;換成一比三,再一天;最後變成純甘油才能算完。”他點著幾個空空的瓶子。“這就是我沒意思的生活中唯一算得上日程的東西。我被迫在日程表裡列了一堆待辦事項。”
“失敗過嗎?”
“當然。有時候染藍的時候整個骨頭全藍了。問金魚他說硫酸軟骨素是黏多糖,如果外骨基質的黏多糖成分很多,那便整個全藍了。我聽不懂。我說反正意思就是全完蛋了唄。”
他指著桌角蜷縮著泡在甘油里的一小瓶魚。透明化已經做完了,而裡面完全是青色的失敗品,青藍色的魚骨像觸鬚一樣糾纏。我覺得非常漂亮。
“它的眼睛是黃色的。”
我說。
“嗯。”
“兩片黃色的眼睛。有沒有感覺像是藍色夏威夷里的檸檬片?”
“你怎麼這麼怪。”他嗤之以鼻,“雖然這麼一說確實有點像。”
“透明,藍色,水生動物。”我說,“因為我最近很喜歡這些東西。”
“那太好了,你把它拿走吧。”他拾起那個比手心還小的甘油瓶,“我看到它就會很來火。”
“作為觀賞擺件還是合格的。你又不拿它觀察魚的骨骼結構。”
“我不喜歡。看著就感覺自己搞砸了。”
“為什麼不扔掉?”
“努力過的東西扔掉總有時間被浪費的感覺。雖然努力過還失敗也就是我。”
“你還不如怪它的成分不對。”我把輕薄的玻璃貼在眼前,裡面有幾個針尖大小的氣泡流動。透明組織,藍色骨骼,電流般鋪展開的藍色軟骨。(石榴籽般無限放大的細胞。)“這是什麼魚?”我問。
“忘了。一種生活在三十度水里的熱帶魚。”他翻著記錄冊,“沒有毒。”
“天使。”
我脫口而出。
“可能。你覺得是那就是。”他好像不想對死掉的觀賞魚種族多作糾纏,“為什麼是天使魚?”
“不是天使魚,是一個手心大的海生天使。”
“那是什麼。”
“愛好。”
“什麼愛好。”
他又蹙起眉來。雖然看著不耐煩,但他於陰沉的穩態中偶爾顯露出的一絲好奇心總是顯得閃閃發亮。我喜歡這一點,或說我喜歡從泥水中挖出寶石。而我總是忍不住挑撥他。
“聽聽妄想吧。醫生。”
我望向他,而他好像不知道是否該望向我一樣游移著視線。而我們走出儲藏室,他讓我坐在餐桌旁,然後拖開椅子坐在對面。這是默許的表現。
“我不是醫生。”他先開口了,“我該高興你還記得我是心理學專業嗎?很可惜,我又休學了。”
“我知道,但沒關係。有一隻兔子黑色的兔子,在我的腦子里。它聞起來有一點鹽水的腥味,也是獸類的腥味。我夢見過我變成它也夢見過它追趕我。”
坐在椅子上,我又找到了與治療師面對面的安然感。與治療師的交往讓我產生一種與人面對面坐下就不由自主想說話的衝動,於是我自顧自地說了,從兔子說到長觸鬚的天使之吻,說到玻璃碎裂,說到深夜注視我的狗,說溫暖的海水。手心大的透明而骨骼藍色的標本在我的手裡,玻璃外殼上印滿縱橫潮濕的掌紋。於是我一直說下去。那些東西像甩到白紙上的濃硫酸,留下黑色的孔洞。我說過,我無法理智地描述不理智的行為,一切只是像海浪漲起般傾瀉而出衝刷出來。透鏡雙手交疊。他不像香子蘭那般錯亂也不像夏夏那般冷靜,僅保持著常人的態度聽著。傾訴本身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總這樣認為,儘管傾訴通常只是一種發洩行為。想要掏出自己的心又不想影響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治療師便是為此而工作的。
掏出心來,將它隨便拋給一個陌生人吧。
雖然他與我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透鏡毆打過我。為了認錯,為了犯更多錯,我在這裡。我敲打著他。如玻璃瓶一樣玻璃制的透鏡片,最薄的地方不過兩毫米。我飛過水面穿過宇宙里的侘與寂穿過溺水的天堂與溺水的地獄,我敲打著他。
“所以它發生了。”我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想來找你。”
他偏過頭,像思考什麼。又把頭偏向另一個方向。
“我沒懂為什麼這是想來找我的原因。想和我分享故事素材嗎?”
“可能是故事,也可能不是。”
啊。也對。我沒有告訴他睡鼠的存在。他托著下巴,好像試圖找出其中的邏輯。自然是找不到的,因為妄想便真的只是妄想。區分只有不存在於現實的妄想,與現實之中的妄想。
“但它存在。”我自言自語,“它對我說話了。”
沒錯。
我打開抽屜,用玻璃膠黏在瓶口的紙條被揭掉,揉成一團又展開。上面沒有留文字,只是揉成一團又展開。瓶子也沒有被動過。我又感到發熱了,將十指緊緊抓成一團。
我有一類外星精神藥物的使用習慣所以我好像一個瘋子啊。我說。我咳嗽咳個不停。雖然我沒有瘋,但我容易發熱,原因不明的發熱。為什麼是外星呢,我也說不出口。我這樣說,吃藥如吃飯一般自然的透鏡可否理解。巨大的黑色動物可否理解巨大的黑色動物。
藍色星星。蒼星。
透鏡說。他的聲音變得很遙遠就好像香子蘭隔著水面呼喊,帶著一點水泡。它在發生。
什麼?我問。為什麼突然說出這個詞。
精神藥品或說娛樂性藥物。一類城市傳說,蒼星。他平淡地說。早些年有傳說怪人將迷幻劑做成藍色星星形狀的紋身貼紙貼在人的身上,現在有人說他們在販賣做成星形的片劑,成分不清楚,他沒講。合法非法也不清楚,他沒講。服用的人說感覺到被溶解,很舒暢,好像藍色汽水瓶里的泡沫一樣。除此之外,沒什麼有意思的了。
第一次知道。
藥品的交流我還是有所瞭解的,因為指不定哪天就要靠它們活下去。啊。
透鏡像想起什麼一樣停頓了,毫無笑意地乾笑幾聲。
熟面孔買過呢。我好八卦啊。好討厭啊。
誰?
偶爾會有。怎麼說呢,你的小說家朋友?
啊——哦。她也是個藥學家。
星形片劑。不是粉末,也不是鱗片。那個瓶子啊。為何和魚標本的瓶子如此相似呢。裝粉末的瓶子為何與魚標本的瓶子如此相似呢。我手上的撓痕為何與兔子的趾爪如此相似呢。粉末狀的灰色海。如同提出食鹽。我搖晃頭腦自水面中掙扎而出。發生停止了。我該回去了。我說。我不想自顧自地倒在他的家裡。他毫不在意,只是拉開門讓我出去,沒有一點多餘的關心。
“自由地活下去吧。”我說。
“不要。”他說。
於是我將小瓶抓在手裡,跳出他的房門,在樓道上輕飄飄地跑著。
像羽毛一樣輕,像熱帶魚接吻一樣輕,像泡騰片在水底吐出大量一樣輕。巨大不定形的黑獸與我相擁著同一個大腦,而後它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