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21
2018
“這真是個令人發指的故事。”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夏夏在說話。每次她開始講故事,就會擺出故弄玄虛的姿態,聲音壓得很低。此刻她雙手交疊上身前傾,俯在桌上,眼中閃著的熠熠綠光像一條熱切緊盯著獵物的狼。她又進入這種預備狀態了,我對此習以為常。——雖然早習以為常了這份故弄玄虛,我還是被這副模樣誘導得不自覺緊張起來。
“什麼叫令人發指?”
香子蘭把圓珠筆扣在桌面上,擠著彈簧,一副興致缺缺百無聊賴的模樣。當然我想他也意不在提問而只是刻意找茬。他們兩個的基本相處模式我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個顯得對某事非常熱忱,另一邊馬上就針鋒相對地擺出非常冷漠的面孔。
“令人發指的可愛。”
夏夏提起嘴角,她笑得暗藏殺機。然後她拿出手機念了起來: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公主,和所有的公主一樣,她有著明亮的濕潤的眼睛,和幻想一般藍的長髮……”
“什麼什麼,——什麼一般藍的顏色?”
“調動一下想象力,朋友,幻想顏色的頭髮。”
香子蘭立刻擺出假裝苦思冥想的姿態。
“呃你要我想象的話我只會覺得是不是動畫片里那種飽和度很高的天藍色?”
“隨便怎麼樣。所以和所有童話裡的公主一樣,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雖然她並非從小如此……”
“為什麼設定是藍的?好像童話的公主一般都是黑髮啦金髮啦白髮啦,為什麼這裡是藍色的?動物很少產生藍色素一般只是結構色,是在暗示她是蝴蝶嗎?”
“所以就說了‘並非從小如此’,是後天的,能理解吧?”
“哦——她染過頭髮?”
夏夏抬起右手在半空打了個響指。
“你,把材料打印了。”
線性代數把一疊習題拍在香子蘭頭上。他發出一聲誇張的慘叫,灰溜溜地拾起習題走人了。望著他的失意背影,夏夏宣告勝利地哼了幾聲,拍拍手。
“呵,讓他和數學材料百年好合吧,感謝您出手相助。”她單手托頭,神情得意起來,“——來吧,繼續說。她有著矢車菊般藍的頭髮,很長很長。如幻想一般藍那便是藍色代表幻想,雖然一開始就使勁兒在角色身上埋隱喻是不成熟的做法有點違背‘從角色的角度看故事’的寫作方針。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
夏夏猛地把手機放下對我偏過頭,我條件反射地回神,看她神色古怪地望著我。
“你這是聽得打盹了?”
“沒有。我有在認真聽。——結束了?”
“這就是全部。”
夏夏草率地總結了,看上去她好像已經沒了興致。
“前幾天我在線上遇到這麼個小姑娘,纏著讓我給她點評她拿去參賽的童話故事,然後她就發我這麼一篇。我看了遍,雖然老土了點,不過還行吧至少也算有頭有尾。我也不知怎麼評價,只能說挺好的,完整的故事,就是太難讀了,可以不要通篇用小寫字母嗎?”
“我還以為是你寫的。”
“不是我,傻瓜。我?寫這麼可愛的故事?‘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我自識字以來看的第一本書就是斯蒂芬金。”她很不屑地聳聳肩,喝了一口碳酸牛乳。我看見她新塗的太妃糖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著橙色的反光。
“好吧。確實算是完整的故事。雖然我也在想為什麼要是公主,換成普通的女孩子也是一樣吧。”
“別人想什麼我怎麼知道。或許每個女孩都有一個公主夢吧也或許都童話了不上公主就不夠經典。”
“夏夏以前也有公主夢嗎?”
“沒有。……好吧也不是一直都沒有,小學萬聖節時扮過那個美女與野獸。”
不過夏夏本來也是個公主般迷人的女生,毫無疑問。雖然她有著和很多人一樣的褐色捲髮,但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樣發根里散著濃縮咖啡味。有一次班級派對,別人的攝像機直直地照在她的頭髮上,裡頭沒有一根是乾枯的。與此相襯的還有她機敏而杏仁形的橄欖綠雙眼,塗著的潤唇膏的淺色嘴唇,蓬松不起球的毛線外套,花樣繁多又平整的格子百褶裙。總之她看上去完全就是從雜誌封面上走出的學院風青春少女。
我與她相識四五年,對她的迷人深有體會。一個個跟她搭訕的男人來了又走了,她收集他們的聯繫方式,永遠不會回復。
——然而她格外喜歡和我聊天。可能在她眼裡我不算一個異性,而我對此毫無感想(是否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對著鏡子我説。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該感到多麼榮幸啊,而我把這份榮幸白白浪費了。不過轉念一想,她看中我這種人只有可能是因為我沒什麼感覺)。她最信賴的朋友是我而非其他同學,恐怕有部分因素就是比起其他小女孩,我對她更加謙恭更加言聽計從,如同一個完美的助手,能陪著她去電影院看《少女椿》,自然也是她講述暗黑故事大綱的好對象。她在論壇上連載的新本格推理小說,我總是先一步被洩底洩乾淨。
很少有人相信她這樣的漂亮人是個完全的頭腦風暴愛好者閱NC17無數還沉迷藥理學。要不是我已經與她打成一片,我也不會相信。
她便是這樣的迷人。
“我累了。”香子蘭坐回位上,開始收東西。“我回家。哥,你吃夜宵嗎?要不要一起去買芝士熱狗?”他望向我。
“我呢?”夏夏撇撇嘴擺出不太愉快的臉色。
“你是想買熱狗還是想做他的保鏢?”
他酸溜溜地說。也不再多問我一遍,直接就走了。果然。——就算夏夏的確充滿了惹人喜愛的細胞,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的。比如香子蘭(——也比如我,但至少作為朋友來說我很喜歡她,只不過不是那種喜歡……因為我是個 creep,是個 weirdo)。香子蘭也是我的朋友,但他與夏夏之間原因不明的爭端持續已久,我望著他們互相鬥氣,也不妨礙我同時對他們示好,做他們之間那只和平鴿,並吃他們兩人份的白眼。
說出來感覺挺失敗的。
香子蘭是一個快樂的人也是個脾氣乖僻的人。他長得不錯至少腿很長,單從外貌條件來說他勉強算個討人喜歡的美少年,——但是他沒有朋友,那就是他性格很有問題,讓人望而卻步。
我與他相識的時間並沒有我和夏夏那樣久。一切源於新分班的那天他拿著一套塔羅牌在角落里搞大眾占卜,然後算到我的時候他發出一聲怪叫。
“哇哦。你真是難得一見的怪人。”他說。
我一直分不清這句話是贊還是損,總之我傻傻地伸出手去跟他握手了。他雙眼閃閃發光,顯出一副過度激動的模樣,念著什麼“代入感極低”“理智值20”之類的怪詞,——你好像比我更加怪一點。我想這麼說。不過在順風順水地與他混熟之後,他還是坦白了。
“我不信占卜那套,我不信運勢不信星相,除了現代科學和香子蘭味的東西以外什麼都不信。我只是想在新環境里吸引別人的注意。”他說,“不過你真的是難得一見的怪人,媽的。”
說出這話時他還攏了攏頭髮,像是故意顯擺……——這人竟然還戴著橄欖石綠的耳釘,閃亮驚人,讓我更加覺得他是在說他自己。
“小 I,你要沒車回家了。”
夏夏拍我的肩膀,我才發現已經九點過頭。
“你該跟他一起去吃熱狗的,說不定能趕上。”線性代數面無表情地嘲笑著我。他是深愛夏夏的男孩甲,我知道。如果早些時候我走開,他就可以獲得難得的兩人共處時間了。
我走開。我離開自習室,回頭透過玻璃隔間的牆看到線性代數一臉心滿意足的面無表情和夏夏坐在一起。是啊,她便是這樣的迷人。我也便是這樣麻木。於是我走開,走得遠遠的,沿著街道右側快步奔跑。剛剛九點半,雖然商店關了超市關了,但一些酒吧才開始上鐘。我錯過最後一班公交車,——周日什麼都沒有。我沒有隨時查時刻表的習慣,所以我隨遇而安習以為常。遙遠市中心的光把天都照亮一塊,但我沒法跑到那裡去。也沒有地鐵。
(暑假里我和香子蘭搭地上南方快車奔跑。乘到一半,他忽然指著說你看!這個地鐵站是十一年前關閉的,站台和鐵絲網還在呢!我跟著他看過去,但車早就跑遠了,窗外除了荒地什麼也沒有。)
四周只有一間加油站和亮燈的 7-11,沒寫字的廢棄站牌,臨時告示(從這裡下車),關了門的牛奶店。在沒有公共交通的周日,這條路我恐怕走了幾萬次。昏暗的路燈光像壓過箱底一樣黃中帶紅,影子重疊又分開。偶爾我看我的影子,跑起來的時候它不停地變長變短變亮變暗,像很多閃爍的東西,酒吧門口的火燈,或者鳳蝶。——我認識的第一個將自己燈光下爬行的影子比喻成撲稜的長尾鳳蝶的人在走上坡路,所以影子的活動格外艱難像裂開了翅膀或泡進水里。
“我要淹死了!”他和我開玩笑,“簡直是飛不起來的破了翅膀的蝴蝶一樣。簡直像冷開水里的金魚,翻過來倒回去,然後就死了。”
那是你肌肉缺氧。兄弟,你該多做鍛鍊,因為你發胖了。——我想這樣說。不過我知道藥物的副作用也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他沒有模仿金魚,金魚也沒有模仿他。我很久沒跟他聯繫了,因為我做了一些事讓他討厭我。只知道他後來做了個染色金魚骨架標本,成品被他貼在自己的博客版頭上,一貼就是一年。
我並不想念他。我跟太多的人說過再見了。有的人是離開了,有的人是死了,認識的人聚在一起做一些刻奇的飽含深情的祭奠,比如把蠟燭圍成一圈人也圍著蠟燭坐了一圈,裡頭偶爾有我(偶爾)。
(“你是他的朋友嗎?”有人問我。——“是的,而且關係其實不錯。”——“你難過嗎?”——嘛我也不知道。)
有的人追求黑色的星星,愛它愛得出奇所以厭煩了仰望它的日子,想真正把它抓在手裡,就死了。有的人頭上是脈衝星,抑或是六個角的東西,抑或是二十一片碎片組成的彗星環。我的眼前暫且什麼都沒有,但我並不是那麼迫切需要它……
“你總會遇到的,哥。”有一天香子蘭跟我說。我不記得他指的是感情還是信仰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When you were here before, couldn’t look you in the eye
我插上耳機點開隨機播放。
好吧。——我並不是那麼喜歡這首歌,只是它經常在隨機播放時第一個衝進播放列表。
庭院門口的燈底積著死蟲所以燈光暗淡,十字路口的紅燈轉綠,我踩地上的葉子。馬路上空無一人。
然後我看到了她。我看到她的身影。在路燈下面,像是人又不像是人的東西,在那裡,透明的,漂浮著。像一朵水母,一層層的,透明的殼子里有朵四瓣花的發光的海月水母。
(我不害怕走夜路。或者說我熱衷於走夜路,就算我知道超自然的東西只是編造的,但我有些僥倖,我盼望遇見不該出現的東西。別人無法遇見,但是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是可以的。所以它發生了。)
You float like a feather
In a beautiful world
你看見了嗎?我敲自己的頭。
她是藍色的。她藍色的頭髮,藍色的觸鬚,她開花了。她是藍色的。她開花了。她綻放。她只有頭髮,沒有臉。不過我對臉沒有興趣,怪物並不需要有人的臉,不需要有面孔,刺胞動物從埃迪卡拉紀款款游來並沒有到需要這些東西的時候。畢竟不折不扣不倫不類的美麗肉而古怪或者古怪的光輝迅速膨脹以至於把美麗也覆蓋掉。
你看見了嗎?
I wish I was special
You are so fucking special
我搖搖欲墜。我把臉埋到她瀑布一樣的藍色觸鬚裡面去。死機的藍。裡面的東西流光溢彩的眼睛,像無法辨別的那些顏色,視錐細胞無法打開的顏色,視網膜殘像之超越白的白超越黑的黑。眼睛不在這裡。
你看見了嗎?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
Thom Yorke 的聲音勉強能把我拉到現實里,像手裡的風箏線,不至於讓我就這麼飛到平流層去。當然風箏不會飛到平流層的。是吧。
What the hell I’m doing here?
I don’t belong there
She’s running out, she’s running out again
She’s running out
She’s r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