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adixiesubmarinetransmissionplot

maj 1 2019

  那个夏天浅神依然在海边。
  “虽然你不会相信,但是我是水生的,从深绿的海边。”他站在岸边眺望着水平线,眼光平直,像个故作哀愁的年轻人。那个凌晨,他沿着岸边路走着,暗绿的潮水一起一落,他蹦蹦跳跳。凌晨还是太冷了。
  棱镜保持他一如既往的沉默。
  凌晨还是太冷了。他从下午四点睡到早上四点,而浅神至今没睡(他整个夏天都没有睡)。他们只是从旅店里出来晃荡。巨大的船舶躲在雾里,和不存在一样。餐馆还没有开门,门前的煤气灯还点着,显出一种哀愁的深黄色。
  “你以为我是热带雨林里的动物,对吧?”浅神绞着头发。他的枝条里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蓝星了,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的。“我像植物,我像亚马逊绯红金刚鹦鹉,我身上有着花粉的味道——。但是我自己记得,我所有的细胞都是从海里浮出来的,绿色的,蓝色的。我永远需要看海。”
  “你觉得你是什么,海的女儿?”
  “哗,你觉得像吗?所以我为什么还没遇到人类王子呢?”
  “可能你遇到过了。因为这个你才会到地上。”
  浅神偏过头假装苦思。过一会又把头偏向另一边继续假装苦思。
  “那我大概是少了些东西了。”
  “比如……”
  “她把我的这部分记忆取走了呀!”
  “谁?”
  “章鱼魔女。好了,是开玩笑。”他像是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又沿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动起来。“你哪有立场这样说,你不也是一样假装人类的天空的女儿吗?还有永恒的灵魂呢。”
  棱镜有些啼笑皆非。在海边时他们要么保持死的相对沉默,要么便是毫无念想的随机叫唤,一如他们大部分时间所做的。夏天,他们蜗居在旅店房间里,最便宜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的狭窄房间,浴室的瓷砖缝显着暗红色,水管裸露出来。那个房间的落地窗看不见海,只能看见另一边渺远的城市。即便是便宜,你喜欢看海的话为什么不挑对面那间呢?他曾经想问浅神,不过又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行为只是行为而已。行为没有为什么。
  来的第二天,浅神换了短袖衬衫。
  “我好像有点静脉曲张吧?”他故意把手臂举起来。血管在他手上显得格外明显,明显到像是体外的导线。
  一切都是虚假的零件而已。反正把他的手筋给挑断,他也毫发无损。棱镜从他的叫唤里体会到了一丝缺心眼的感觉,毕竟自己终究和他不同。即便是不会死的同士,伤病对于棱镜从来不是能瞬间愈合的东西。他不穿短袖便是避免露出自己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表皮。和正常人一样,healing takes time。
  永恒的灵魂听着和究极的受难一样惨痛。
  和春秋冬一样,棱镜吃着药并暗无天日地睡觉,每天每夜,三天三天地过着日子。早上四点他醒来,和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扭开浴室门望见浅神坐在浴缸边上,一边拿电吹风胡吹一边拿塑料梳子扯着头发,蓝色的小花瓣像四月海棠一样落个不停。他有些记起来来这里是想干什么了。
  “夏天还没结束?”
  他旁若无人地漱口。浅神依然摆出假装苦思的模样,好像有什么非常浅显的道理怎么也想不透。
  “调色工。”
  “唔。”
  “出去走走?”
  “唔?”
  于是他们出去了。凌晨还是太冷了,张口的时候,雾气会和彩条牙膏的薄荷味混在一起。棱镜识相地披上外套,浅神穿着那件短袖衬衫,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肩膀上。四点半,天际线已经发橙红色,水依然是墨绿僵冷的。他们沿着上风向走着。
  “有些错了。说实话我算不上天空的女儿。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恒星的。”
  “哦,那种东西?”
  浅神望着水平面上的金星。
  “那是行星。”
  “无所谓的,你知道吧,金星在那些宗教里是堕天使,从天上掉下来的魔人——”
  “我知道。不过还是得说,我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下一个。”
  巨大的海风吹来,棱镜把外套裹紧了些,浅神把潮湿的头发扬起来。
  “那么,恒星的孩子。星之子。是有这么个童话的吧?是有这么个童话的吧?是谁?叫什么?讲的什么?”
  他又停下来。摆出些苦恼的神态来。
  “王尔德。”
  “是吗?”
  “是的。星之子是一个美貌的小孩,因为美貌而傲慢,受到诅咒而变得丑陋。最终他学会了真和善才又变得漂亮起来,而后发现他的父母是国王和王后,他将会成为下一代的国王。是这样吧?”
  “结局呢?”
  “三年后他死了。代替他的是个很坏很坏的国王。”
  浅神爆发一阵狂笑。
  “我就知道!”
  “不,你不知道的吧?”
  “唔,我以为我知道的。只是以为。就像那种童话磁带里的故事。”他欣快地将手臂拢在棱镜肩上,“好惨哦!好好笑哦!”
  “这可跟我没有关系。”隔着两层衣服,浅神的皮肤也冰冷的。他们黏着靠在一起,越过堤岸朝沙地晃过去,像两个宿醉的青年人,怪叫着,笑着,揪着头发和衣角。太阳略微冒出头了,海水从暗绿变成灰白的绿,被冲刷的沙地有着暗沉黏腻的颜色。海滨餐馆阴暗的玻璃好像也发亮了。
  浅神去踩了潮湿的沙子,涨潮的水稍微没过鞋跟。
  “还是原来的味道!”他评价。
  “你的鞋底是有味蕾的吗?”棱镜在他身后冷嘲热讽道。
  “你觉得是的话,那为什么不是呢?”站在薄薄一层水上,浅神依然像那样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太阳。恒星的光。强风吹过,他蓝绿混杂的头发便流动起来,就又有花落在沙地上,被急速袭来的潮水带走了。棱镜开始觉得这人的背影显出疲惫。
  疲惫极了。
  “看海的话你会想到什么?”
  浅神忽然问。
  “死。”
  “严肃一点嘛,除了死呢?”
  “大洋难抵极。”
  “唉。行吧。我还想等你说点合气氛的浪漫构想的,还是原来的味道。”他有些兴致索然,转过身来,不再看太阳了。天还没有亮到棱镜看清他神情的时候,可能的确是兴致索然的模样。“你不是艺术家吗?不要总是这么用假的浪漫主义说真的悲惨的话,快乐一点——”
  他举起双手拧着棱镜的脸,装模作样地暴躁。反正他总是这样装模作样,虚张声势,不明所以。不过这人总是胡来乱搞,从来不停。他又突然抱紧棱镜紧得好像要把他勒成两段。
  “喂。”
  棱镜发出抗议。
  “干什么,我给苦难的人带来免费拥抱不行吗?”浅神嚷道。
  “你这不是拥抱是要绑架我。”
  “那行,我要把你绑到绿色海豚岛。”
  “那你就别讲出来,你这样的姿势我就随时可以用下颚磕穿你头盖骨——”
  “哗——”
  浅神立即向后仰倒把他拍在水面上。
  “战术后仰!”
  “您可真敢搞!”被溅了一脸盐水的棱镜,依然被他牢牢架住在他身上动弹不得。浅神发出乐不可支的怪笑,小腹都抽搐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挤出来:
  “我、落地了,我认输!我被——导弹、打中,然后确认击坠——,我就是未确认幻想物体。不是flying,是、fantastic。UFO或者USO——,星星。宇宙船,彗星三千年回来一次,彗星的标本,苹果是有毒的,苹果像美少女的子宫。那时候的画册被撕掉了;那个房间有焦糖色的墙纸;那个玩具熊被烧掉了;床的栏杆拆掉了;珍珠丢掉了;我寻找它的模样,我想念小时候的草莓味沙冰——”
  他只是笑着,自顾自地傻笑,不停说话。棱镜很没劲地趴着,也不想再无用功地挣扎。他的脸能感到水的流动,往前往后。里面混着头发,——他刚吹了半天,白吹了。
  “嗯,我想念小时候的草莓沙冰。他会带给我。”
  “谁?”
  “爸爸。”
  “他是?”
  “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但在休息的时候他给附近的村庄收割麦子。”
  “是吧?”
  “我以为我有的,只是以为。”
  只是以为。
  (因为丢掉的东西都在海里,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如果碰到盐水,忘掉的东西便都会被冲回来,站起身来的话便又会被带走。那些不是我的东西,是人的东西。人不知道的那些东西,人不再需要的那些东西,让人难过的那些东西。那些过去的事。)
  “而且那里有棵很大的树。枝条缠在一起,黏糊糊的。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太阳落下去了。或许不是落下去了,是太阳消失了。”
  他把脸埋在棱镜的肩上。
  “太阳消失了。”
  “现在在升起来。”
  浅神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逐渐抽泣了。
  “所以呢,所以又哭了?”
  “什么东西,那是海水太多开始从眼睛和耳朵里淌出来——”
  “幸好没说这是雨。”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是金属的,而且锈了。”
  “你这个生锈的人——”
  “可能是生锈的黑色铁鸟。”
  天变成了黎明的粉色,海鸥像战机一样飞掠过去。你感觉如何?啊,你感觉如何?太阳要升起来了,夏天的末日要来了,世界的末日要来了。在很久以前的末日,他们在海边焚烧旅店楼底破旧的木钢琴。那个早晨依然很冷,火罩在雾里,好像要熄灭的红矮星。棱镜站着和黑色的钢琴鸟一起敲琴键,它发出虚弱遥远的声音,像不存在的童年。浅神望着海平面,他依然流泪了。

TURN BACK NOW

COMMENTS

© ALL RIGHTS RESERVED TO SYZYGY DEL. RECORDS SINCE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