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他了。”
“谁?”
我一不小心认出了他的脸。他陷在床铺里用怜悯而好奇的眼睛看我,虽然我其实与他只相处了两个小时,但我反正忘不了他的模样。“你还想来吗?”他摆出一副虚假的殷切。不要。我对他摇头。同样的经历我真的不想要第二次了。“唉呀,你这个讨厌鬼。”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而他浅色的眼睛里映我的眼睛,映出一连串镜子照着镜子般的深渊。我像下坠一般跌进去了。砰。
是跌进去的。
“跌到哪里?”
M微微抬起她的太阳镜。
“底下?”
R双手扶住脸。什么是底下啊。这里又是哪里啊,这里是不再冰冷的白色房间,没上锁,墙上也没有奇怪的光怪陆离的东西。
我是以为下面总有一些坚硬的东西。然后我感觉我的知觉血一样喷出我体外,如果有形体的话简直就像脑浆的失禁,听着真是可笑啊。然后。
“然后?”
呼。我飞起来了。
“哈。一半的你昏死在我的床上,一半的你浮在空气里。你是死了吧?你看得见我亲你的尸体吗?”
我也想亲一下。只是我没有了四肢,没有了嘴唇。
然后我从窗口出去。我从前只能在别人的航拍照片里看见这样角度的城市,飞机在黑夜降落时,我试着去看过中心区地标般的复古大剧院。它只有一个轮廓,但我们总是能精准地认出来它。长大了我知道想在天上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没有雷达的话就会像鸟一样在航道上被撞得粉碎。当我从起飞的喷气客机的二号引擎里穿过去,只是穿过了一层层金属和火,而毫发无伤。我想起来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精灵,隐形人,只要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去处,无论多远都可以瞬间到达。像无线电波。像辐射。
所以,你猜我去了哪?
“你家乡?”
你说那边吗,那边就不要去了,事到如今早就救不回了。我是没有家乡的人。我在想游乐园。
“突然这么有童心?”
可以这样说,我从来没去过。太远了,让人感到快乐的地方。摩天轮还在那里。M,听我说,我编造一个故事。从摩天轮顶上飞着下来的那个透明的女孩去了哪里?她去看了爸爸,看了许久不见的妈妈,她的妈妈正在很大的浴室里洗澡,洗漱台上有很多她没见过的淡粉色的瓶瓶罐罐而她不认识。她什么也不认识。再然后她去了那个城市,想到他身边去给他一个拥抱,但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了。她困在一片东方梧桐和刺槐里,怎么也找不到他。她走进了迷路吗?在原地等着等着,她就变成了又一棵石蒜花。很久之后和他一样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她想再去拥抱他,但只能无助地弯折茎秆。不过那么多年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了。如何?一切都是胡言乱语。
而我不过也是个幽灵罢了。甚至连想去见的人都没有。小时候我总幻想能变成漂亮的小鸟飞到陌生人的窗台上看他们的生活,一小片的生活。但现在与大楼相平直我一次能看见那么多人的生活,我就不想变成小鸟了。我从半空飞到大厦顶上再飞到灯牌上,二十多年前的大城市依然那么漂亮。曾经漂亮高大的弗莱巴斯。楼顶上有很多年轻人在假草地上聚会,我便站在他们之间。绿色的光灯下有很多飞虫。我想让他们飞起来试试虽然没有人能看见我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呼喊,我也住在瀑布下面。
“你这人啊。”M嗤笑着喂他喝水,“你是死神吗?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不死身吗?”
我不是死神之R,我只是个月亮小孩。我唯一能引人去干的事是……
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故问。
我在楼顶上看到了他,那时他还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里头套着渔网呢。他有自由散乱的短发,故意把发尾染成青绿色,戴着眼罩。那副模样一点也不酷的眼镜不知去哪了,不过这种天气,上面必然会带上一层水雾的。依然是那样的他坐在光秃秃的栏杆上眺望M1高速路。他一直在抹汗,这个夏天轻软又无力的风甚至吹不起来他湿淋淋的头发。“夏天热得像分不开的大腿根。”他自言自语道。“像永远赶不走的苍蝇。”然后他就把外套系在腰上快乐地跳出去… 像跳进水里一样,他在空气里水泡般一沉一浮。外套的袖子与他一样漂浮在空气里,轻盈地挂在后头。
“哇,你飞起来了!”我跟他喊道,但那一瞬间我有一点后悔,因为可能人意识不到物质世界存在的时候,才能做出一些违背常理的动作,如果我打碎他的梦游,他就会掉下去,——虽然我不相信幻觉但我真的对梦的逻辑深信不疑。不过我又想起来,也没人听得到我说什么。
然后他马上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
你说,什么?他一沉一浮地艰难地朝我靠过来,晃动着手脚,——他到底是在飞还是在游泳?有一瞬间我都这么怀疑。他并不像我这样轻飘飘地自由地四处晃荡,而是艰难地在体内和体外的密度里挣扎,这让我意识到他是个真正的活人而且他看得见梦游的我。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还是只是幻想?
妈,我可能刚刚杀了一个人。
我不是在飞。他跟我强调。我是在浮。你看我又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人生是公海上的漂流瓶。
他又微微往上浮过去,我跟到他后面。乌云盖满了整个天空。乌云,没有一丝电光。
“停手了,停手了。”他马上缩回去了,“再往上可能就要被飞机撞碎了。为什么不往下走呢?”我就又跟着他一路下沉,他没有鳍,只能海蛇一样翻卷着滑下去,滑过别人的窗户。自上而下,看到别人的客厅,卧室,他们床上的被单花纹,电视屏幕上的新闻,哪个区的议员在电视直播时打爆了他自己的脑袋。他们秘而不宣的爱好。在我出生多年前的秘密。雨落下来了。别人透过淋湿的窗玻璃看夜幕里的他可能像在水族箱里看一尾鱼。
大部分人向他挥手了。而有一个姑娘,跑到窗边,伸出手来想要摸外头有没有下雨。他便抓住她的手,把她从窗口拽了出去,让她停在半空,转了一圈,像划出旋涡一样搅着水,甩开雨点。
“嗨,美女,你有男友了吗?”
“有了。”她说,“他在房里看我。”
“对不起。”他笑容一僵,把她再送回窗口里。我突然感觉她长得很像很像我的母亲。在房里看她吗?抑或是在月亮的背面看她。“你就当这是在公园与动物合影吧。像海豚,海龟,海豹。”海豚浮起来。我试图跟他,抓他的衣摆。四周不是水,我们也并非在游泳,只是一切一片模糊拥挤不堪。声音,人,世界拥挤不堪。其间漂浮着的是什么?欲望,哀鸣,毫无思绪的闪念,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有。模拟死的梦游离自由太远了。乌鸦栖在一块铁架搭着的霓虹广告牌上。晚八点后演出。小小的球形灯泡。风很大。鱼和乌鸦相互变化。
“这时候的人像墨水点一样。比墨水点还小。”他说,“车尾灯连成一条线了。他们该回家了,我该回哪里?”
我说你应该去看看你父亲。
“哼,我才不要。”
他嗤笑着说。“他要么永远都不会真的变成可怜的人,要么一直都是那样可怜。你知道那些事吗?他的鸟,他的天使,属于他的宗教,属于他的圣域。我才不想知道!全部都不想知道,哪怕一点点。”
还有其他人呢?我问。或许弹吉他的Amethyst。或许打鼓的Hexer。或许还没出生的Wendel Rosemary。
“我已经不在意了。”
他用手指划着湿成一缕缕的头发,说。
“你该认识到我不适合保护任何人。所以现在我其实只想要个漂亮姑娘和我一起飘着。”
你就真的这么需要女人?我揶揄道,他就表现出有些不高兴的脸色。
“因为我再也遇不到那个女人了。我现在只想立刻马上谈形而上恋爱。”
哦!你谈过了多少次?
“我不想数了。我希望你不是真心地好奇这个问题的。”他朝对面所有窗户里的女学生打招呼,即便他像个偶然在休息的擦玻璃的清洁工,“你不也是一样吗?你不也是一样沉迷漂亮女人吗?你瞧你那么爱你妈妈。”
沉迷欲望与沉迷爱情本身本来就是不同的路。
D。他知道吗?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有自己被称为玩心公子哥吗?他只是喜欢没有目的的求爱,同一派没有目的没有期盼没有未来地在空气里随风漂流。在狂欢的时代里浮萍一样。逐云的蒲公英一样。
“嘻,所以结果却是你丢了你的身子。但是该死,开始有蚊子了。”他解下外套重新披在只穿了无袖的粗糙上衣的身上,又飞了出去。“你看你就不会被蚊子啃到吧?有着身子真的会是很尴尬的事,尤其是在你飘飘欲仙的时候,在这个美丽世界上。丑恶的身子像一只摆,一个潜水钟一样挂在那里。所以我才想把情势变得美妙一点。”
“啊,爱情!”他冒雨叫唤道。
啊,科学。
科学。确凿无疑的现实。我是不是可以杀了所有人,即使我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是不是可以在梦里杀了你们所有人?废话。我说过,我是不会死的。我死好多好多次了我跟死分手了,我永生不死,我是一个倒影我浮在世界上,白纸一样地活着,白色垃圾袋一样活着。过量了。过量令人反胃。过量的毒悄悄地传到了脸上。
天上好像随着雨点落下来几十上百个人影,看不清面容,从他身旁劈了过去。像是刚才隔着窗户看到的互不相识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窗户里飞出来了,像一连串的水点,五光十色的被夜灯光罩着的衣服,地下舞厅一样散发着酒气。今晚落下去的人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你是不是让他们以为他们也可以浮起来?
“我意不在此。”他的迟缓让他自下坠的人潮里逆流而上。“没看到我的话他们也要跌下去,我们都活在向下的地狱高速上,只是有快有慢。”
然后我便再也浮不起来了。我好像跟着其他人影一起被什么巨大的引力拖往地面上去,即便我看不见地面,地下只是黑色的空洞。他离我越来越远也根本没想再靠我近些,我甚至没有时间说什么道别的话,就那么看着他从人潮里游上去了,人避开他像鱼群避开猎食者。我们都会死吗?我有了这念头。但又意识到我们其实是跌回苦难的生活里去,是他抛弃人群而不是人群抛弃他。我早该知道D先生在世界的反面,对面伸出的拥抱的手臂只会刺伤他。毕竟他是假的,是魔术师的小孩。他从出生起就注定是一个无血无肉的神话,或一个笑话。那就让他永远这样快活吧永远这样耀眼而黑暗。那他去了哪里?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他是死了还是回去了,还是像鱼的公主般溶化成了水面上星星一样的气泡。总之他抛弃了我们,再不会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除非全世界再像那样,被乌云盖满。
而我也只是个幽灵罢了。
“这又是一个寓言?”
我就是如实汇报我梦见的东西。我一向记梦记得很清楚,这可是我的特长。
“不过,R,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顽强?”
R平躺在床板上,只是把眼神移了过来。
其实你喜欢的话可以杀了我。现在马上。怎么样?看我现在像有力气反抗的人吗?
“我不要。我想做一个好人。”M难得柔情似水地点了下他的额头。“没有人杀了你的话,你就真的不会死吗?”
谁知道?我不知道。哈哈。月亮的诅咒吗?月亮的小孩有浓烈而惨淡的血。
他非常无所谓地念叨。
我倦了。我想活。
M把手肘搁在床边,俯下头带着笑容望他。
“要是我不想呢?”
R抽搐着肩膀笑了出来。
你会把我送到医院来,说明你真的还是挺想活的吧?
他伸手摘她的墨镜,看她遮盖着的,罩着黑眼圈与血丝的双眼,湿润得好像一连若干天含着泪。于是她便低头亲吻他了,像个中学女生一样简单,好像只是想让他尝尝她口红上的蜡味。毕竟情欲的旋涡踏得一深,毁灭的快感就要随之被唤醒。难得他们都一起这样热爱生命了,还是稍微停得久一点比较好。毕竟他们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不过一个月的情人,不会深情地为另一方而死,只会在虚浮的死和爱的高潮里猝然爆裂。当然退回理智里,其实他们都没那么想砸烂一切的。
“不错呢,你真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类。我居然只花了六次就找到了你。”
M说。
那是我比较幸运。你还是我第一个真正交往的女人。
“之前呢?”
并没有过。
“你是浮萍吗?”
他耸了下肩膀。什么浮萍。连浮萍都不如,不过逐云的蒲公英种子。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能嫁给我吗,R?”
可以。
见对他轻巧的答应感到惊愕的M,他不禁笑了:
“我们不都只是同一道伤口里蠕动的蛆吗?”
“也是哦。”
M也笑了。他们总是这样,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