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这个世界上真正悲惨至极的灾难是不多的。
我想起这个,——想起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回想起我从小就觉得如果死后有可能存在什么的话,那我是必然要下地狱的。倒不是因为我恨我自己,只是我总是对死抱有一种概念的兴奋。我想这只源自我患了病的蓝血,从我母亲或说从月亮那里继承来的毒,而这必须是禁忌的。
我想,能称得上悲惨至极的灾难只能是极私人的,格外独特罕见的。毕竟不幸的人之间也会互相攀比自己的苦难,所以该怎样才能用悲惨胜过他们,——只能说是悲惨至极了,就连它造就的惨痛经历,旁人也多半难以理解。我现在讲的回忆的也是荒唐的其中之一。我不指望你相信,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想我是又做梦了。我也的确是做梦了。
世界上关于假死再活埋的事例屡屡有传闻,虽说这些传闻多半是些真假参半的民间传说,茶余饭后的恐怖故事,但我着实见过身患睡眠症的老人(Julia。这是他给他的病起的名字,不知道成因,是哪个被爱着的女孩子吗?爱让我们分离,——大概爱和真正的死有些肉眼不可见的区别)。我听他讲自己为了生活做的那些冒险,好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他给自己留了一个可以从里面毫不费劲地打开的墓穴,而且他是个老人,他不会做出门这种危险的行为。
这个世界上真正悲惨至极的灾难是不多的。——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用这句话来为他所讲述的被活埋的经历作结。我那时还是个年轻人,还在做主序星的寿命的课题。我去了最大的天文观星区,而他的屋子离那里很近。我去见了他,坐在他白色的床前,看着刚从一次深昏迷里恢复不久的他如释重负地拿起茶杯,然后记这些离奇的故事。据他而言他这糟糕的毛病(他苦难的朋友)始于年轻时一次过分的低落,低落得想要死掉,于是就那么死掉了。他死了相当久的时间,直到喜欢着他的人再次打开没有钉住的棺材盖,他才知道怎么睁开眼睛。这已经是一周后。
他跟我谈自己的所见,或者是幻觉。
那是地狱的季节。他用诗人的语气笑道。我可不是个诗人,只点着头埋头记着。虽然我难以相信他的讲述,感觉他说的那些更接近吃了药的幻想家的恐怖想象,不仅恐怖而且年轻,这让我兴奋。反正我还是点着头一一记下了。
我说我希望体验。——他请我喝了酒,我便得意忘形了。我充满激情地说到死,而他只是礼貌地听我隐秘的黑暗幻想。因为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处于绝对的安全。只有亲眼看到的人才会相信!——好像看穿了我热情下的不信任,他感叹道。如果你不幸,或者有幸得见,你还会想回来找我的。
而他说的没错。
在深夜惊醒时,我感到自己的关节都僵硬了。与其说是僵硬,应该更像被禁锢在狭小拥挤的密闭盒子里,甚至不是人的肋骨。一种彻头彻尾的严寒,笼罩着我。我醒着!我自言自语了,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我还活着。我继续自言自语,而后突然感觉是最坏的情况,恐惧立刻充满了大脑。我还活着,——这就是最坏的情况。我在惊慌害怕胡思乱想,就是不能活动。也许我突然死了。我也得了病,死在一群陌生人间,被装进黑盒子里埋掉如同埋掉一条死狗。而现在我猛然惊醒,却连棺材盖都无力拍打。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双手交叉,叠在胸口,像一副标准的木乃伊。如果你在屋里放奈芙蒂蒂皇后的半身像,可能也会这样醒来),我被卡在这盒子样的棺材里,——呼吸一词正在离我远去,我惶恐了绝望了崩溃了哭了闹了,各种感情海啸一样一波波涌来,——我要被活埋了,我无可救药地窒息致死,这真是悲惨至极了。我头脑发昏地抓挠起盖子和四壁,像挖洞的鼹鼠一样疯狂抓挠(鼹鼠。温和的睡眠,它们在我耳边穿梭着),边抓边竭力发出惨叫声,在盒子里回荡的震耳欲聋,再在坚固的地下反复回荡。
“你怎么了?”
传来一片模糊的女声说。顿时我心中掠过一丝虽然微弱但熊熊燃烧的侥幸。
让我出去!我高声叫喊了。
“你已经死了啊。”她们围在我周围哈哈笑着。
我还活着!我还有感觉,我还活着。
“刚死不久的时候,我们都是有感觉的,得过好一会儿才没有呢。”
外面依然一片嬉笑着回答。
一时竟然不知道追问什么,我只得沮丧地闭嘴。没有人来救我。但我大概实实在在死了,就像她们所说的一样,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所有东西都安静下来,心中只能传来安稳的无望,我也自暴自弃地大口喘气,呼吸起稀少的空气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听着女人们的尸骨用一种发黑的声音交谈欢笑,用她们早已腐烂的舌尖而不是嘴唇,——发出声音,散发话语。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细,围绕在我耳边,仿佛蚂蚁把我行将腐败却又残存感觉的尸体包围着。蜈蚣和蚯蚓在我胸口上蠕动。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楚。我甚至能用锁骨左边数蜈蚣的腿。它们钻在衣服里,紧贴着皮肤,我敏感的不敏感的地方,都被它们用后肢和腹部舔舐着。人在将死的时候很容易想起性。但我已经死了,毫无反应的身子僵硬得像一团死灰。
我不喜欢这样的。
身旁本来就粘稠阴森的黑暗又变得更加浓厚了,就像她们把我抱起,——她们用嬉笑声把我抱起,然后丢进了更深的深渊。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呼吸,而这是一种怎么样的黑暗呢,——是绝对无光的,又满溢充沛的华光,直到这华光融化成一片鲜红。我一路落到底层,但并没感到冲击。天使从云端掉在地上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当然我是定不会用天使自比,只是看到了稀烂地散落一地的带血污的鸟翅膀时,偶然想到了。希望是一种张羽毛的东西。灰色的石砖地和灰色的天空,红色的云下红色的舌头,血腥的大时钟指着十点十分,像是手表广告里总会指着的那个角度。它们在我眼前撕裂开来,又拼回原位,蒸汽一样摇曳着。我的头被一种耳鸣般的声音缠绕。笑着的她们也蹦跳着跑过来,没有脸,只有四肢,像童话里穿着红舞鞋的小女孩,跳着混乱的舞步将我往前推去。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从棺材里掉出来了。虽然好像自始至终都没人打开盖子,拉我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持续而疯狂地笑着。笑是要传染的,于是我也忍不住跟着一同傻笑了。她的笑声在半空中扭成了哀嚎。
这里确实是地狱。是地狱的季节。这难道不是非常可怜吗?傻笑着合不拢嘴的我就莫名想到这样一句话。——我忘了我在想什么,大概是猛然想到。所以如果死乃至地狱的幻觉都是这么清醒又简单的事的话,这真是太可怜了。简直是悲惨至极的灾难。旁人难以理解的的悲惨至极的灾难。
你看,巨大的无来由的痛苦又一次把我淹没了。
我曾经做过那么一个梦。M。我梦见我吃下了盛满了胃的镇痛剂和助眠剂,我想死,我在梦里想死。然后再在更里面那层的梦里看见,——我狂奔在红色大街上,购物商场的走廊里,像是寻找一把钥匙。找着找着,我忽然发现我在做梦,而真正的我快要死了,那又是多不甘的感觉呢,我又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要死呢?我后悔了,我坐在走廊和街边的长椅上哭,而无济于事,因为我是幻想的,我可能下一秒就要被梦幻的现实掐灭了。我并不想这样的!
此前我终究不知道死,至少是梦里的死是什么模样。
在另一个梦里,我出现便是个死人。虽然我看书,写作,和别人交谈都没什么不同,但我是死的。我感觉到我不一样,或者说,——我感觉到了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活人只给了我彬彬有礼的旁听席,而我感觉一切都错了。我回忆起来自己睡着睡着就安稳地死了。而我的死尸是很沮丧的,绝对的沮丧,无法言喻的沮丧。那便是这种感觉了。濒临发狂的时候,我幻想自己被连环杀手袭击,拦在路上,让他踩着我的脖子,强暴我,将我的肠子都抽出来,而脑子里的那些概念的精巧结构,在躯体和欲望的暴动下不堪一击一文不值,甚至比不过从我胃里漏出来的残渣。精密计划永远赶不上一时兴起,这是我能想到最无意义的死法,至少它是很有趣的。而在睡眠里死就是非常无趣的。人只能死一次!我便用这么无意义的方式浪费掉,这样清醒而简单,毫无铭记的价值(且还不能回头再死一次),这难道不是非常可怜吗?这难道不是非常可怜吗?
我祝你永生不死,你这个坏东西。
那个长着多毛的狐狸脑袋的魔鬼看着我,嘻嘻尖笑起来。它在我头上戴上了红色的光环一样的罂粟花冠,让我怎么也摘不下来。而我陷入了那样的痛苦和感激。在开口做些什么回应之前,我先尖叫出声了。我的尖叫声充满我的耳朵,不停变着幅度,扭动着,蛇一样扭动的,一切变得歪曲而模糊。
歪曲而模糊的童谣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落在云上。在平稳了一下尚在的呼吸后,我察觉到了这是医院。“你的尖叫的真的很难听,像一只求救的小猫。”陌生的护士脸色难看地笑着,用天使般纯白的声音说。我只能陪着苦笑,没回答她,因为我只想拔下她的翅膀。我的脑中忽然想起了老人的白床。我可能知道了,为什么一定是白色的。
窗外下着大雪。我突然很想狂奔去那里,讲一讲我这似真似幻的离奇记忆。虽说很枯燥,比不上他万分之一的年轻。我也不知道他此时有没有醒着,有没有活着,但他一定能听我倾诉完,再给我戴上一顶他那种诗人专属的罂粟花冠。
我祝你永生不死。
在我的耳中,他用狐狸的声音笑道。这个世界上,真正悲惨至极的灾难是不多的。他说。
M,这是我疾病的起源,或者说我的梦魇。我确诊了这病症之后,便不能在我原本工作的地方待下去了。我会想回去找他吗?——你觉得呢?我会想回去找他吗?在反复的假死和复苏里,我变得四分五裂,靠药和幻想和欲望活下去。而我还必须与疾病搏斗,我必须与呕吐搏斗,我的生命被越削越弱,甚至感觉不到它还属于我自己,只能让你来绞住我的颈子,让我听我自己血管跳动的声音。就算我感觉不到自己活着,但我只能活下去,M。我想这是一种报应,我曾因为死的概念而陷入虚假的兴奋,所以它反过头来追求我,用这游戏般的轻浮。自此,它便失去了魅力,只变成一种官能欲望的副产物。所以我自清晰的现实的天国落到你的房里去,这便是新鲜而腐败的生的地狱。我想回到稳态,而稳态之于我是生命。生命是毒药,我深爱它,除非我被关进戒毒所,我彻底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