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谁都知道他与她的分离几乎是必然的。
即便他们好像还是现在进行时,但在G看来一切只是名存实亡。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就是无法接受这一点,以至于他还是想用各种方法自欺欺人,确信自己还是拥有她的,——不,确信她还是拥有自己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这样,他从来不觉得她属于自己,只有自己属于她。他唯一求的便是她不要就这么抛弃了自己。
他思考了一番,还是打通了那个电话。——虽说他按下了拨号,但等待过程里传来的忙音依然在挑战他耻辱感的底线。
“您要挂掉吗?”它一刻不停地提醒他;“您要挂掉吗?您要挂掉吗?您要挂掉吗?如果您就此挂掉,他也不会再打过来呀!”它诱惑他了。他干脆开了免提,将手机丢在床上。好在他的公寓里没有其他人,他可以尽情地外放他的电话。
通了。
您好。
的确是他的声音。虽然隔着电话,隔着几道电磁波的失真,但的确是他的声音。G抓紧了自己的被单角,苦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您好。请问您是?您是G?
“啊,你好,医生。是我。”
他赶忙自爆。
“我是G。”
啊,您好。请问打电话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想要调整下次的会面时间吗?我可以给你的电邮发一个我目前大致空余的时间表。
“不,医生。是很重要的事,我想和你说,我不说的话,我觉得我要爆了。妈的。我的我要爆了。”
对面沉默了得有十五秒,G感觉自己要吐了。
可是G。——他开口了。
我不负责做任何危机干预的。你知道吗?我可能无法帮助你。如果你觉得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请打给附近的医院或者诊所寻找些更专业的帮助。
“但是你是医生——。”
我是,但只有在工作时间是。医生在话筒对面叹了口气。我不能随便地给你提什么建议,或者,你要觉得你的时间还允许,你可以立刻和我修改会面时间。我同意你定一个更早的。
“我们就不能在电话上稍微聊一会天吗?”G感觉自己的胃酸都开始往上翻滚了。
我并不在意,但这可能会有些不公平。如果你一定要现在开始一段咨询,我可以按正常时间的一半收费。
“对不起,再见了。”一听到这句,G马上把电话甩了下去。确信自己完全挂断了,——他跪在床前,烦躁地将脸埋在棉被和床单里,深呼吸了几口。他到底在做什么呢!天哪,他到底在做什么呢!“你可以准备好所有你想谈的话题。”上次分开时,医生明明是这样说的,那他该做的应该是立刻整理他的不幸情感路,一股脑地跟他倒出去。可是事实总是事与愿违,他多少还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这让他又开始憎恨起自己了。
他有些恼怒,翻起厨房柜子,找到一瓶他省了几星期钱买的大瓶伏特加。——他没喝过,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喝,但他就是买了。他想买。现在他终于找到时机了,撬开盖子,拿倒牛奶的量杯给倒满,毫不犹豫地往嘴里灌。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无法形容,反正他想喝酒。一气喝了半杯,他呼出一口长气,把杯子撂在餐桌上。这时看世界,才突然显得比较鲜明可爱一点。至少比以往更有血色。他再喝下另半杯,颓然地伏在桌上。三条金鱼瞪着水泡眼,水中的气泡光彩耀眼。怎么自来水也这么明丽?台灯的光炽热地反射进他眼里,几滴液体从他额头淌到他的眼睑上。
臃肿的变形的金鱼望着他。
G站在露台上,一脸伟岸的忧愁,往远方谷底里的村庄望着。他一直相信如果他的心里有一座城还是一座王国的话,那光照条件肯定永远是微弱的。黑暗给他安全,他也充满黑暗。在午夜零点的时候他站在公寓阳台上,往外遥望市中心的彩色明灯,只隔一层薄而冷的窗玻璃,还能给他困苦的生活增添一点不必要的小资情调。那一片闪耀的光总让他回想起灿烂的满月下的海,在他故乡的附近,还是同样一个俯瞰加眺望的视角。
这能让他的心脏彻底放空,充满气,悬浮起来。港口雾里停泊的船,黑色的巨兽。
他终究还是黑暗的。
上次他说出这句话时,她坐在他的床上,抱着他放在床上的沙发抱枕晦暗地笑起来(只是环境比较晦暗而已,灯泡该换了!)。
“你觉得你的心里有阳光吗?”
“有个屁。”G把阳台上的烟蒂从栏杆缝隙里踢下去。他在自己的阳台上狂抽女士香烟。
“你真幽默。”
说实话,真的没有!要是有的话那他的人生又会哪来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阳光这种东西可能永远只存在于隔壁的核物理课程里。导师L是会把太阳的剖面钉在墙上的人。
这个休息日,她托词与同学出门旅行,开着家里的车带G去了离市中心有七八十公里的小郊区。闻着令人紧张的陌生皮革味,一路上清醒的G诚惶诚恐缩在后座上,乖巧得像是坐自己小姨的车。她的驾驶手法惊人的凶猛,压着限速的上限飞跑,拐弯上了休谟高速朝西北一路跑远,路两旁便逐渐从灰黑的写字楼变成了红瓦的民宅区,变成白棚子的工厂,变成昏黄的牧场,直到变成浓绿的野林。她把车窗摇开,冰冷的风乱七八糟地全拍在G的脸上,却仅仅撩起来她的头发。
“开慢点呀!”
他不禁在后头哀嚎。这真的该是热恋中情侣共处一车该有的状况吗?
“不会死的!”
近两个小时后,她停在了一幢外栏杆上雕铁艺花,有些仿东方风情的双层别墅外头。正是傍晚,她把车就摆在院子里,再去后备箱里取出带的行李。G背着包,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他感觉冷,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了。
“这是我家提前租的屋子。”她掏出钥匙转了几圈,用力一下推开了铁防盗门。里头有一股让人舒爽的荒无人烟的气味。“这边海拔比市中心高,所以会冷一点。我给你带毛衣和围巾了。”
G跟着她走进门。这环境与他住惯了的污浊公寓完全搭不上边,里面贴着水绿带花的墙纸,巨大的方沙发还是名牌式样,八人位的餐桌上桌布餐巾铺得整整齐齐;花枝形的大灯挂在顶上,玻璃灯罩也做成了看着昂贵的茶金色;拱形白框的落地窗外头是露台,还有一个不小的庭院。啊,上等人!他在心中悲鸣。她放下东西,打开电子壁炉,有些疲惫地坐在餐桌前。
“你拿一下蓝袋里的餐盒吧。”她打着哈欠,虽然也就刚四点半,“原来以为中间遇见晚高峰要堵一会儿车,结果比预计中更快。”
餐盒里是碎牛肉甜菜乳酪三明治,海鲜白菜肉丸和千岛酱冰草。想到自己包里带的垃圾食品,G有些惭愧。她不是第一次从家里带食物过来,但每次带他一起,就总能变出让他惊愕的食材。此前,他甚至没试过那一根草呢。他小心翼翼吃她的东西,内心充满不安,倒不是怕她在猫粮里头下了毒,只是好奇这各方面都优秀极了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对他情有独钟。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只是她的一个玩具而已。
不平等。不平等。这绝对是不平等的关系。
但是有什么不好的?他快乐地受惠,他依然欣然吃下她的食物。因为进食本身又不要什么意义。就算她早警告过她的喜好是欺骗感情,但是食物里的热量是不会骗人的。不吃白不吃。
“你累吗?”她问。
不怎么。
“那走吧。”
到哪?
“出去玩。”她把围巾绕在他的头上,做着一时兴起的俏皮事。G摸着手机,刚点开,发现这边已经不能收到信号了。够劲。这绝对是本格推理小说里才会有的布景。他们沿着盘山路向上走着,一路两边都是密林,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几乎照不到他们,只有穿过木桥的时候,才能在溪水表面抓到一点反射的金光。远方永远雾气朦胧。
G对自然景色不感兴趣。她很理解这点。他身上那种别扭肯定不是自然的,只有与生俱来的人造气味,带着不可降解的苦闷。
假如我说,——我想让你死,会怎么样?她又想起来这个问题。“啥啊。”G根本不屑一顾。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认真地考虑过,虽然充其量这还是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恶意的自虐玩笑。傻瓜,我的人生逻辑是革命,而不是退缩。那时候G难得说了一句有些雄性气概的话,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喝酒喝躁狂了。突破界限的,巴拿赫空间,希尔伯特,……咳。恶。他有些痛苦地挠着脸。对死毫无感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既不是自卑的追求,也不是浪漫的妄想,他只是毫无感觉而已。或许这一切归结于他没有行动力。如果有高强一点的行动能力,那他早就不顾一切地死掉了。只是他没有。所以他成天只想杀人。啊!G同学,连回一条别人的消息也需要十天。他完了。
啥啊。那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啊?
而在她眼里,G永远是一个普通到怪异的人。
普通到怪异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就像他这样透明的,白底,什么颜色也没有,他的模式是人类通用的,他的无趣,他的困苦,他永远满足不了的低谷里的自尊。所有人都是这模样。但他就是透明得太彻底了,走在极端的老路上呢。——她曾幻想他是在安静地燃烧的,结果不,他根本没有在烧(至少只有光,没有火焰)。唉,他所有看似过激的行为背后的逻辑都是冰冷的。
仅仅是行动而已。
“所以死在这边的话会不会很难被人发现啊?”
G踢着台阶自言自语。虽然很可能是故意自言自语给她听。他们的习惯是朝所有的陡崖看过去,然后露出点心照不宣的神情。
唉呀,是有点恶心的感觉。在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奢谈活活死死的事,把一切抛在脑后。——G,你周日晚上十点还有个测验要due呢。——那是什么,能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东西吗?他们沿着下坡路一路小跑。……的天空,大片的/秋水仙/我们到卖花姑娘那里买心/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有没意思?非常有意思。真的。他们越过火车站的地道重新走上大路。汽车旅馆,——两晚优惠!就近的消防局路线,旅游观光图,山脚咖啡店。她进去点了杯泡棉花糖的热巧克力给G,两人坐在店外的长凳上。
“你有过对象吗,G?”
他猛地吓出一个激灵。虽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身体会有这种反射。
“怎么会有?”
“哈。因为别人看得出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人。”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不能真正喜欢上谁。”
“我呢?”
“这样狡猾的问题没有问的必要吧。”
她笑了出来。猫喜欢老鼠。
“你的母亲?”
“母亲在哪里?”
“G,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家庭——”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我的母亲?她很好。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应该喜欢她。我本来就很喜欢她。我应该喜欢她……”
“为什么老是强调‘应该’呢?”
因为——,G刚想说“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便感觉自己又在用毫无意义的回答去搪塞毫无意义的提问,搞得一切毫无意义。但是又怎么样?
“你们好!”过路的小孩朝她打招呼。她笑盈盈地回应了。
“你认识她啊?”
G问。
“不认识。但他们喜欢对陌生人打招呼。”
一杯喝完,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回到屋里。她打开楼道的灯,带他上楼,——楼上很大一块休息室。灯光焦黄,映着印花墙纸,也有一种荒无人烟的冷。她打开地暖,把窗帘也一下拉开。月光明亮,照在露台的瓷砖上。铁线雕出繁花的栏杆投下影子。除此之外一片黑暗。——他终究还是黑暗的。
她冲完澡换了衣服出来,G正一脸伟岸的忧愁站在露台上。
“那是什么?”
他朝远方的一点红光指过去。她走上前去,揽住他的腰。
“山火。”
她说。在深黑的山林里那只是很小的一片暗红,飞着烟头喷出般大小的火星,像是死灰里一点点复燃的炭火。而她换了件黑色的毛衣,里面星星点点闪着些银线的光。
“没什么惊讶的,空气干燥的地方总会有这些事,并不会多大,只会烧毁十几棵树而已。”
这就是这个露台晚上能观赏的景色了吧?G伏在栏杆上,有些出神。他想起来自己公寓楼下头偶然出现的游行。学生呼喊自由,社会活动家呼喊和平,少数群体呼喊尊重,而穷人都呼喊薪资。这些已经成为习惯的诉求,在他们点起火把之前,他都是没有兴趣的。“保持沉默的人都是共犯。”过激派不屑道。他觉得自己该出些声音,但发不出来。——他发不出来。他不想发出声音。他只想闭嘴。他麻木不仁。他只想死。
革命永远只能在他的身体里进行。而楼下的现实是有些溃烂的。人群涌过去,大叠新鲜传单铺在水坑里,充满活力一片狼藉。只有戏子才能激起人们莫大的兴奋,对吧?老鼠?
没有什么伟大是不能被嘲笑的。
“但是我现在仿佛是在太阳下面融化了。”他说,“我会死在太阳下面,虽然这是大部分人所言的……生活。”
他们走回房里。G躺倒在她身边。她直觉地读出猫露出肚子是毫无戒心的表现,于是伸手摸起他来,幻想他身上长满长毛。
“是抽象的太阳?”
他喉咙里发出了些火车轮滚动一般的声音。
“太阳让我发狂。”
“不是月亮吗?”
“不是。是太阳,我避免它跑进我的心里,不然它就会融化我的脑子,烧穿我的骨头,蒸发我的血液。你感觉到吗?在盛夏的阳光下,一切都像厨余垃圾,散着恶臭。你整个人,整张脸,汗流到你眼睛里,整个都会成为一个巨大的不适的存在……”
(Presence。那张专辑封面上色调扭曲的一家四口,微笑着望着同一个无法辨识的黑色东西。是不是很不安?只是因为“那个东西”存在着而已。)
“所以呢?”她似乎有些捕捉到了他状态不妙,有些戒备也有些兴奋地问。
他捧起她的手,盖在自己眼上。
“猫……
“在路口我踩到了一只被车碾碎了头的猫。它太白了,嘴里淌出的血发黑,有腐臭的味道。在已经晒到发光的水泥地上像一团柔软的爆发的炸弹,我的眼睛差点瞎了,太阳烧得我头发烫。你中学看过镁燃烧吗?就是那样。是只有光,没有火焰的。
“这时候我当然会想,我应不应该再多踩四脚?我有没有可能也变成这样?九岁的夏天,过马路的时候,在太阳下我飘飘欲仙,热得跟后来我参加葬礼的那个夏天一样,我还没有一根冰棒。海面上咸味的风,那天偏偏静止了。我抹不干净脸上的汗,我的眼睛很疼,所以我扑向别人的车,然后被它撞开去。那是个很敏锐的司机,他马上减下速度来,所以我只是折了一条胳膊,没有变成一只幼年死猫。从地上爬起来,我才意识到我存在着。一切噪声,轮廓鲜明,面目可憎。我打破了静止。
“我无数次想起这件事。我绝不是想死的,只是想要撞上去而已,正因为我想要,才不考虑后果。行动没有理由,仅仅是行动而已。但我依然觉得车祸是最荒唐的最没有含义的死法。”
哦,难怪你这么怕超速。她几乎有点想嘲笑他。不过也不该是怕,对吧。他早该意识到他整个人就是个无意义的团块了。
“在夏天的时候,给你一把枪,你会怎么样?”
“什么啊。”
这句话仿佛比“如果我想你死,会怎么样”更让他不满。
“我很难解释感情问题。”他说。“我不擅长这个。”
“一切感情都是可以梳理的。”
“但不一定是以我的能力可以梳理的。你懂吗?我无意义地想要行动,我自觉地奔向危险的地方。这不是本能吧?这不是用人的死欲可以解释的东西吧?”
他深呼吸了一下。
“如果你想我死那我就死。当然大概率我不会死,我要杀了死然后睡觉。”
“我又不是为了制造案件才把你骗来没有信号的地方的!——不过这边当然有无线,要连吗?”
“不要。”他翻了个白眼,“没人找我。”
“行了,爱的猫猫。仔细想一想怎么处理问题总是好的。一切非病理性的东西都是有解决之道的,除非你不想去解决。”
你这话怎么——,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和心理咨询的论调一样。但是他闭嘴了。
“用形而上的方式活着是年轻人与一生养尊处优的人的特权。”他冷漠地说。“不是我的。”
“G。”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怨怒了,“理智点。”
“现实点。”
他毫不客气地反驳了。
她的影子横在他面前,挡住巨大的圆盘形的灯。他把她的头拨开。她这样让他不得不去联想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发光的海滩,发光的海面,水鸟,阳光直直地照进来。不要在海边吃薯条,傻子。感情丰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他好想哭,他没得病(至少没有病历),然而他全身的血液都是绝症,吃什么药也无法解决的,单纯的想要死,——或许他就这么睡着了(他成功杀了),或许他们还谈了其他什么事(“罪”的反义词是“蜜”吧?词语接龙),做了其他什么事(你真的直到二十岁还没有经验吗?)。“我能怎么样呢?”G想。汗仿佛又要流到他的眼睛里了。他不该忘记这些,但是他忘记了。也许从这个时间开始,一切就开始埋下因缘。
总之,他一觉睡到清醒。
玻璃鱼缸的断面依然光彩耀眼。金鱼的水泡眼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