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i 14
2016
无聊真是一种罪。
她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倚在靠窗的床上,她就好像陷在白色的棉花里。——按照她的喜好的话,她会加个糖字,那就陷在白色的棉花糖里,融化成温软的一团。这个房间拉开窗帘,玻璃窗外就一眼可以望见花坛,黄绿色的,没有一朵花。孩子们绕着它圆形的边玩各种各样规则匪夷所思的游戏。头抬高一点看见的便是远方。有着都市轮廓,崎岖高楼和交错立交桥的远方。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堆满了人的气息。
从前,很久以前,透过车库的窗户看见家后那条不曾去的马路时,他以为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那公交站台,那川流不息的车,那刚开始点亮的霓虹灯,被橙红的夕阳卷在一起透着燥热紧张的气味。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用书上看来的一个格外大又格外远的城市称呼它,如果不小心去到那边就会迷失在车灯路灯霓虹灯里,迷失在丛林里,被它们卷着扔进黄昏里的锅炉里熔化掉,就算爸爸妈妈坐着飞机来也再也找不到我了。想到这边他就很难过,看着看着就胡乱地哭。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现在他正身处那格外大又格外远的城市,但已经习惯了。
橙红的夕阳透过窗户,满室暖光。她的白棉花糖上盖上了一层枫糖浆,甜蜜的,粘稠的。他坐在床前替她剥着橘子,她一瓣瓣塞进嘴里,并没看他一眼而是看着染上暖色的白棉被。
惨痛的乡愁,是吧。忽然她又说出一句。
嗯?
他什么都没听到。刚才他站在车库窗前。
我说惨痛的乡愁,课文上学的,你刚才的神情就是那样。她偏头瞄他的脸,小声嗤笑起来。也许不太准确,可能是满眼要被抛弃的动物的神色。
他顿时以为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露出了非常浮夸可笑的表情。于是连忙掩饰尴尬,埋头心猿意马地剥着橘子。她将橘子的一半含在嘴里,一点点咬开来。
他们陷入沉默。
光躺着吃橘子真的太无聊了。她说。来谈谈班上发生的事啊?我快要一个月没有去学校了。——比如,期中考试的作文题是什么?
啊,那个……《做一个幸福的人》。
他把新剥好的橘子放在她的手上。
这标题!就像一个老奶坐在摇椅上吃着橘子看着夕阳膝上放着痒痒挠身旁的收音机里读出的东西。——哦那看来我很适合写这个。她又笑出声来。我看上去很像一个老太太吗?明明还没成年,我就像个老太太?——看来不是他刚才神情太滑稽,而是她今天心情大好。
她打开床前的收音机,里面传来了音乐频道放着经典电影配乐的声音。
你写了什么?说呀,你写了什么?
写了你。
哇,那快拿出来看看,我妈没给我带新书来,腻死我了。
她忙坐正了一点,输液架晃动了一下,让她带点快活地哇了一声。今天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他看出来,眼里的殷切是实打实的。在夕阳和一旁床头柜上的橘子皮的映照下,原本苍白的脸都带上了虚假的血色。他便翻起地上的包来。她这殷切让他有些紧张。毕竟他的作文只不过刚过及格线六七分,因为糟糕的文笔和无聊的叙事。他有些沮丧。每次被要求写记叙文,这个人都猛然觉得自己白活了十几年。一路下来我忘记了全部,留下的只有让人厌烦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伟人。他写。也不是一个平凡中伟大的草根伟人,说人如鸿毛命如野草,我连野草都不是,只是一个卑微的,只能为了成绩、作业、明天的默写而心悸的普通学生而已。如果用同样畏缩的语句把她写进作文里,不合心意的话……
不知道。
“给你。”
他将作文纸递给了她。她愉快地接过,展开像读报纸一样倚在垫高的枕头上读着。他不敢看她的脸,就像不敢看班主任面批自己作业的学生一样,只能幻想着她会皱起眉头,或者提起嘴角,或者眯起眼睛。
也许把这当成当面递出的情书也不为过。他想。
如果不去看最后那个红色的数字的话。不知情者的评价,为什么要去看呢?遗憾的只有没能在一个更加诗意一点的地方递出去。他回想学校的绿萝架,中心公园的喷泉,甚至自己家后院里的夹竹桃丛都比这方正的房间浪漫一点。收音机里传来带点失真人声的电子音乐,旋律熟悉又没有听过的印象,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那种不切实际的伤感味道,好像大都会甜腻的夜,街边音响的声音。出租车呼啸而过,只有几个音符,像珍珠遗失在沙漠里,被风沙一阵阵盖过。
他知道它在,它就在那里,只是再也找不到它。
你是不是里尔克看多了?
嗯?
你是不是里尔克看多了,不然怎么把我写的有点像莎乐美啊。
我哪有?你也太高看我的水平了。
抬举的明明是我。她将展开的作文纸盖在胸前,看着窗外的红光投在上头,留下不规则的形状。隔壁班的最高分范文是不是又印出来了。
嗯。他们扯什么,酒,琥珀钟,金的空气紫的太阳。他们把诗句抄在作文里就算根本看不懂也会拿高分。况且那根本不是记叙文。
他不由得抱怨道,她可以全盘接受抱怨。虽说这首诗他很喜欢,将有情的眼泪藏在记忆中,闪出万点神秘又凄切的幽光。虽然这是黑夜。淡红的酒沫飘在琥珀钟……她的身影带着淡红和琥珀色的镶边。落日,快没下地平线的;落日,从橙红变成深重的鲜红,带走屋里的光。
根本没人在意是不是记叙文嘛。你想,做一个幸福的人……
她小声心不在焉地念着,将手上剩下的半个橘子递给他。
怎么?
不吃了,再吃就流鼻血了。你吃吧。
谢谢。
是你剥的,说谢谢的是我。她满足地往棉花糖的深处陷去,想象自己是拥抱甜味的云的小仙子。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应该是眯上眼仿佛那坐在摇椅里的老太,晒着即将熄灭的夕阳满意地半梦半醒。
等我,出院了,我一定要写一篇住院杂记,起个好听的名字,在里面胡扯很多很多,放一大堆我喜欢的笑话,非常青春伤痛地写一些废话。比如要入院之前我哭着给我的蜻蜓打电话,要非常霸道地加上“我的”。反正没人会批评我这样写不对,我是个真正的病号,真正的病号只要写自己的东西就可以了。我便只要写这样的东西。当然,当然等我出院再说。
他吃起剩下的半个橘子听她讲着。没有什么味道,不是很酸也不是很甜,只是很多汁液。
无聊真是一种罪。他又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这橘子的味道也是一样无聊。不过看她吃得那么快乐,大概她能从里面吃出其他迷人的味道来吧,——他想。收音机里逐渐响起安稳的旧流行曲。
要现在把名字起好吗?
他试着打趣地问。
能起什么样的?《做一个幸福的人》?
不好听。起个《花开花香》《云卷云舒》《粉红色的回忆》都比这个好点。
粉红色的回忆?你是认真的吗?
她摆出错愕的神情来。
恶俗,太恶俗了,但是我喜欢。粉红色的,简直是公然挑逗,肆意妄为。像我心脏瓣膜。
你一说就一点都不浪漫了。
高桥上的霓虹灯点亮,花坛旁的孩子们互相道别四散跑远。红光散去,输液袋的点滴一滴一滴地映着薄红色的光泽。他站起身来想给她开灯,她却喊停了。
偶尔让我体验一下在夜里但是不困的感觉嘛。
她的声音又变得含含糊糊。
现在没有东西玩,晚上早早就睡了。现在就像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要躺上来吗?
不要。
你不好意思吧!
这用你说吗?
他有些心虚地转向窗户,拉上白色的惨淡的窗帘。这样夜来了。夜,整个世界。只是并没有那么安静,床头的收音机带着失真的声音,小声地唱着,日子快消失了一半/那些梦又怎能做完/你还在拼命地追赶/这条路究竟是要去哪儿…
突然间他便有种错觉,好像这个场景充斥着未来。他剩下的人生,他剩下的苦难。
所有的东西都会安置在这里,在黑暗与一丝余晖里安定地腐朽下去。这个溶解的,温柔的气氛,温柔得他想落泪。
唔唔唔。
她又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哼哼。
我好像猪啊!
猪是粉红色的吧?
不要说了,我要肥了,要肥了。你看,我的脖子变得好重,转头都累。
她深呼吸了一下,在黑暗中偏头看他。就算是夜里,她的眼光也是那么明晰,他可以清楚感觉到目光聚在身上的那点力度。像重重地捶在肩上。
嘿。
嗯?
这是一个好的记叙文题材!你给我记住。
没这么容易说忘就忘的。
他有点哭笑不得。他又不是真正失忆的人,明明记得的事情很多,它们充满了自己的脑,充满了心,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现在这副模样。
只是它们并不适合被塞在作文纸的铅印格子里。那些极私人的,细致的,脆弱的,肮脏的角落。让任何一个大气的外人感到厌烦的事。他没办法把它们翻译成书面的语言交给一个大气的伟人去批审,给一个分数。
放在聚光灯下,它们就没了光彩,死掉了。不及格或险些不及格。
说到底我没有世界社会人生那样的情怀。他想过。我有的只有自己的过去,堆叠的碎片。我真的是只能看到自己的普通的弱者,一个creep,一个weirdo。黑暗里盛着的东西,让他只能看到现在和过去。因为没有未来。你看,时光真疯狂,我一路执迷和匆忙,依稀悲伤,来不及遗忘。
晚了。你要回去吗?你还没吃饭。
她问道。
也许。
他提起包。
没有人吧?
没有。你想做什么赶紧做吧。
才没有想做什么。他嚷着。只是低头用嘴唇贴她的额头,春天冰冷的皮肤。外面在起风,待风将她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