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1

september 2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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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揉捏眼眶試圖讓自己看清楚一些,倒發現眼前橫著壁燈和一塊巨大的視力表。而我坐在診室的軟椅上。
‌‌‌  “有些發熱,但不嚴重。”校醫甩著溫度計,像是在對我說,也可能是對其他人說,“雖然是突然的暈眩但身體沒什麼大問題,近日有什麼焦慮的事或者壓力過大的話,建議去隔壁預約一個心理咨詢。”
‌‌‌  “焦慮的事?”
‌‌‌  夏夏在我左邊以略帶不可思議的語氣反問了。是啊,我能有什麼緊張的事?
‌‌‌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開口,感覺嘴裡有些發甜,大概是剛喝過葡萄糖水。
‌‌‌  我不記得發生過什麼,更不記得我怎麼坐在這裡的,但是身體很不舒服。——這毋庸置疑,暈眩,低熱,乏力。密密麻麻的藍色的潮從我眼瞼里升起又落下,密密麻麻的,像在熱水浴缸里泡了很久很久。大概過於舒服了。
‌‌‌  我懷疑自己永遠不能從這軟綿綿的坐墊上站起來。
‌‌‌  這樣下去挺好的。
‌‌‌  “嘩。你終於說話了。”
‌‌‌  夏夏立刻轉向我。嗯。是。她在這裡。她陪著我。夏夏陪著我。
‌‌‌  “你怎麼了?小I?最近怎麼了?感冒了?”
‌‌‌  “不清楚。”我還是試圖從深陷的坐墊里掙扎出來,“但我沒有昏過去吧?”
‌‌‌  “這倒沒有。”
‌‌‌  線性代數靠在另一邊的座椅上,語氣一如既往的淡然。夏夏伸出手來像是想測我的體溫,他搶先一步把手搭在我額頭上了:出奇的柔和,出奇的細,出奇的冷。我頓時後腦一個激靈,懶散的感覺一掃而空。
‌‌‌  不要把手放在我頭上了。你又要瘋了,香子蘭。我忍不住想說。
‌‌‌  “滾燙呢。”
‌‌‌  他嘲笑一般說。
‌‌‌  “那是你手太冷了。聽說手冷的人,內心是很溫暖的。”
‌‌‌  “那手滾燙的人內心冷淡得可怕嗎?”
‌‌‌  我坐直,打開手機,已經是放課後了。校醫開了兩周的藥給我,便掛上下班的牌子,趕我們出門。夏夏拽著衣袖把我拉起來,他則勉為其難地扶著我的胳膊,嘴角下撇得厲害。
‌‌‌  “謝謝你,我好多了。不用這麼溫柔對我的。”
‌‌‌  出了診室我便掙開他的手。倒不是他肉眼可見的不情不願令我困窘,只是讓全職病人做體力活太過分了點。不知過來時他是不是也是這樣勉強呢。
‌‌‌  我們走進空空的自習室。
‌‌‌  “我去茶水間倒點咖啡。”
‌‌‌  剛坐下,夏夏又像想起什麼重要事一樣坐起身來。她永遠需要免費咖啡。“你們呢?”
‌‌‌  “可以。”
‌‌‌  我縮在角落的單人小沙發里。我想保持醒著,因為我很困。如果有高濃度的咖啡因藥片的話。不過如果將兩顆阿普唑侖片溶解在濃縮黑咖啡里喝下去,哪邊會贏呢。有空的話該問問線性代數吧。
‌‌‌  “不用了。謝謝。”
‌‌‌  線性代數坐在桌前,稍稍偏過頭去不看她。
‌‌‌  “我最近表現得很不正常嗎?”
‌‌‌  待夏夏走了,我試探地轉向線性代數。相比夏夏,他不會問我很多問題。
‌‌‌  “正常?”他翻著課本,不看我一眼,“睡得倒確實很多。我睡得也很多,無法斷言正不正常。不過,你肯定不想變成我這樣吧?”
‌‌‌  “不。”
‌‌‌  我連忙搖頭。他又開始認為我缺心眼了。
‌‌‌  “就是感覺不到睡了多久。——你理解嗎?近幾天只是斷斷續續的在過,有時清醒有時毫無記憶。筆記也是留了幾段缺了幾段的模樣。嗯……像是斷片一樣。”
‌‌‌  “你喝酒的嗎?”
‌‌‌  暫時不喝。
‌‌‌  “呵,‘暫時’。”他嘴角上揚了幾毫米,“‘過了法定年齡就立刻喝’的意思嗎?”
‌‌‌  倒也不……
‌‌‌  雖然下意識搖了頭,但又感覺一語中的,我不得不驚異於他對措辭的敏銳程度。儘管生硬無情,線性代數倒也不是常人刻板印象中的nerd,——不如說他是個對情緒非常敏銳的人。只是或是興趣或是自保,他喜歡表現得生硬無情罷了。
‌‌‌  我還沒能走近他。我很想走近他。
‌‌‌  他翻了一頁。
‌‌‌  “I。”
‌‌‌  嗯?
‌‌‌  “去診室時,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  我不記得。我仔細回憶。——我並不記得去診室的事。我昏倒了嗎?睡著了?還是醒著?
‌‌‌  “醒著的,毫無疑問。”
‌‌‌  他皺著眉頭。
‌‌‌  “你最近表現反常,所以是小夏同學要帶你去的。週三我做例行檢查,所以我跟你們一起去。從昨天出事的樓下路過的時候,你忽然發抖得厲害,不停往下倒,像要昏過去一樣。費了番力氣把你扶穩的時候發現你心動過速,呼吸也很重,不停說著一句話。”
‌‌‌  什麼?
‌‌‌  “‘快點逃’。”
‌‌‌  玻璃自動門遠遠地開合的聲音像風扇一般。
‌‌‌  快點逃。
‌‌‌  “夏夏……我說,小夏同學呢?”
‌‌‌  “沒有。她沒有聽到,因為你倚著的人是我。”他語氣依然毫無起伏,但聽得出來是認真的,“你不記得的話,又能怎麼辦呢?”
‌‌‌  我乾笑了幾聲。我竟然曾經靠過線性代數的肩膀嗎,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可比我高一個頭呢。
‌‌‌  “你看過《寵物公墓》嗎?”
‌‌‌  “聽說過。斯蒂芬·金?”
‌‌‌  “嗯。我說情節。”我還是說下去。
‌‌‌  “略有耳聞,但沒看原作。”他抬起頭,以正眼看我了,“所以?”
‌‌‌  “那也好。小夏同學喜歡這本書,你代我轉告她。”我仰起頭,“我被一個死去的東西交換了身體,它正在我身上,偶爾活過來,偶爾睡過去。而我代替它被釘在棺材里,我沒有四肢,也沒有呼吸,活著但活著腐爛。——只是個故事構思罷了,這個構思怎麼樣呢?”
‌‌‌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好像要說些什麼又咽了回去,又埋下了頭,裝作開始學習的模樣,沒給任何回應。空氣寂靜到讓人不安。這段話的哪裡會給他刺激?我的頭腦在快速運轉。雖然運轉還沒有成果,便被生生打斷了。
‌‌‌  “I。我說,你這樣後天真的能去劇場節的嗎?”
‌‌‌  氣氛破壞者香子蘭又闖進門來,把尷尬趕走。他一臉誇張的憂愁,好像不是來幹作業,而是專程來見我最後一面的。
‌‌‌  “沒那麼誇張。”我回他。“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明天幫我請個假,作業你幫我交了。”
‌‌‌  “哇,你倒反省一下是不是經常和你一起被你感染了啊,你這每天上課都犯困的人。”夏夏緊隨其後冒出來,他們各自拿著兩個紙杯,看來是在茶水間撞見的。
‌‌‌  “要說犯困那應該先問線代老師吧!”
‌‌‌  香子蘭很瀟灑地遞給我滿滿一杯冰咖啡。
‌‌‌  “三倍濃縮,請用!喝了這一杯,包管明天晚上也睡不著。”
‌‌‌  夏夏冷笑一聲,不再看他。她將一杯蘋果汁擺在線性代數面前,他悶悶地道謝並往後縮了縮。
‌‌‌  他在考慮如何與她轉告我的妄想嗎?這對他來說可能有些太難了,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來!但無疑他對我的描述有所反應,因為提到死,還是提到栩栩如生的死?線性代數容易死是個公開的秘密,早在和夏夏一起時,她就談到了。——他自己不會說,但夏夏一定會知道。
‌‌‌  “你要休息的話我就只能勉為其難代替你陪夏小姐胡鬧了。”香子蘭說起怪話來,夏夏在後頭戳著他的脊椎。看到他們還是如此旁若無人,我感到有五分的快慰。
‌‌‌  “我可以同時跟你們兩個人胡鬧。——並負責給所有人道歉。”我說,“不過,你呢?線性代數。”
‌‌‌  他表情里的驚異讓我感覺很奇妙。唉。他必然覺得我竟然開朗到主動提出問題,定是腦子的哪根筋被高燒燒斷了。
‌‌‌  “我不去。”他抿著蘋果汁,“我不適合讓人感動的東西。”
‌‌‌  連和夏夏獨處的機會都不願意要嗎?我有點想惡作劇般問他,但他的表情看著並不想會理睬這種問題的人。
‌‌‌  “那就休息吧。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  夏夏忽然抬頭,盯著我。
‌‌‌  “我還是自己去找其他人搭伙吧。——如果他跟著你的話。你們一定會去買芝士熱狗的,我天呢,我最受不了熱狗了。”
‌‌‌  “海苔熱狗呢?”香子蘭問。
‌‌‌  “不。”
‌‌‌  “木魚花熱狗呢?”
‌‌‌  “不。”
‌‌‌  “為了熱狗你竟放棄了小I,你真是一個殘酷的人啊。”
‌‌‌  “你陪你的吧。還是說你也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趣到滿足小I的胃口了?”夏夏有些好笑地聳聳肩。被夾在中間如排球般拍來打去的我大約樂在其中,畢竟沒有痛感,不過一種柔軟如嬌嗔的推搡。我試著放鬆,在空氣中平鋪開來,好像公主溶於黑暗溫暖的鹽水。
‌‌‌  公主。
‌‌‌  她真是什麼公主嗎。她的花瓣。她的觸鬚。她的翅膀。
‌‌‌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我唱道。“Your skin makes me cry。”
‌‌‌  “誰是天使?”香子蘭看著我笑了。
‌‌‌  “我確實遇到了。你記得嗎?你說,我總會遇到的。”
‌‌‌  “哦!可憐的小I。我第一次看見你說這麼可憐的話。這太不小I了。”
‌‌‌  他半開玩笑地湊上來,揉捏著我確實有些發燙的額頭。今天我的頭已經被所有人摸過了。我是否該給自己頒個成就呢。
‌‌‌  “我確實病了。你居然能聽到天使這個詞從我嘴裡冒出來。你說著我總會遇到,但看著也根本不相信我會遇到。”
‌‌‌  而我是一個永遠無法有信仰的人,連無神論都不會是我的信仰。那麼公主,天使,是什麼呢。腦中閃閃發光,粘稠的灰黑色海面,是什麼呢。頭頂的藍色星星,是什麼呢。藍色公主。藍色天使之吻。不像蝴蝶振翅也不像蜻蜓點水,只像盛夏的加冰檸檬水一樣將細胞一個個串刺而過的天使之吻,是什麼呢。
‌‌‌  假如是另一個人。假如我不是我。假如我不是這樣的I。那麼被她親吻的時候大概會像爆炸的水泡一般坍塌成一灘泥水吧。
‌‌‌  假如我不是這樣的I。
‌‌‌  天使。海洋。檸檬水。震顫的狂喜。
‌‌‌  **我是個無法感覺到狂喜的人,所以我永遠無法有信仰。**
‌‌‌  “我該回去了。”
‌‌‌  我從香子蘭的身側逃出來。他像貓一樣蜷曲著的身子的空隙,我能看到他襯衫下的貓眼石的幾點閃光。
‌‌‌  “你確實需要好好回去休息一下。”夏夏在喝冰凍咖啡。“自己可以回去嗎?如果不能的話你可以和我等等,今天阿姐順路帶我。”
‌‌‌  “不需要了。只要搭上公交車就行了。”
‌‌‌  離開自習室。只有他們三個在的時候很少見,因為我總是很少早退的那一個。走得最早的經常是夏夏,因為她是個大忙人。其次是線代,他確實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種於自習室中紮營的優等生。香子蘭總是無所事事。而最空虛的我,總是留下來陪到最後。
‌‌‌  (“所以是我在陪你還是你在陪我?”只剩兩人時香子蘭就會這麼問。我們一樣無所事事,留下的通常是最沒用的人。就沒有比留下來更有趣的事嗎?我問過。他擺出一副很誇張的哀傷面孔,就差把“確實沒有”寫在臉上了。)
‌‌‌  我乘上公交。傍晚的天空呈現出帶血色的橘色。烏雲。一天結束了。黑色的簾幕拉下了。劇場節的舞台簾幕不是黑色的,在我的記憶里,總是血一樣的暗紅色,在燈光下顯出橙色與艷粉色,艷麗至極。
‌‌‌  於是我想去見他。
‌‌‌  他。我很久沒見的朋友。
‌‌‌  我和睡鼠說,自從上一次被他追打從里逃出來,我就再也沒去見過他。那時墨水沾染在我的背上,浸透襯衫,和皮膚黏在一起。那種粘連感至今留在記憶中,每當想到他,就會悄然襲來。
‌‌‌  注意身後……
‌‌‌  我滑著屏幕上他的主頁,染色的透明骨架。他把步驟照片保存在下面。——將生物肌肉組織透明化後經由染劑將內部骨骼染色,依照成分呈現不同顏色。準備藥品:95%酒精;0.1%雙氧水;10%福爾馬林;冰醋酸;硼酸鈉;胰蛋白酶;氫氧化鉀;茜素紅;阿爾新藍;甘油。準備器材:標本瓶;解剖刀;鑷子;藥匙;天平;量筒。
‌‌‌  我想要去見他。
‌‌‌  他還住在那裡嗎?那個房子。他沒搬家,但是很遠。硬骨染色與軟骨染色的不同方法。我覺得我必須再去見他一次,即便他討厭我,——必須再去見他一次。假使他知道了我的困窘,可能也只會把它當作一種科幻素材吧?明天,假如有空的話。假如我醒著。
‌‌‌  假如我在不同的試劑中浸泡,浸泡,浸泡。
‌‌‌  兔子。
‌‌‌  我給睡鼠發了消息。
‌‌‌  ——什米?
‌‌‌  她很快回復了。甚至打錯了字。
‌‌‌  ——兔子,兔子怎麼了?
‌‌‌  沒有怎麼。因為我想到兔子了。今天的烏雲好像一隻黑色兔子。
‌‌‌  我把頭貼在涼絲絲的公交玻璃上,上面浮起了一層帶有汗液的霧氣。
‌‌‌  它在我的身上。有什麼方法,可以和它溝通?
‌‌‌  ——你們沒辦法互相交流的。睡鼠回應我。——電視里演的人與人面對面在腦內對話全是假的,你跟它就是兩只互不妥協的巨大生物,隔絕得太徹底了,根本不好交流。
‌‌‌  哪有。我很好妥協。
‌‌‌  ——哎!不能這樣。妥協就被它吃了!
‌‌‌  我不怕這個。那麼,白色的粉末是什麼?我的抽屜里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
‌‌‌  那邊沉默了又至少有五分鐘。我搓著自己的臉,確認自己還活著。離我的住處還有兩站。我必須要保持三分鐘的清醒。
‌‌‌  ——i,你得小心點,不能那麼沒戒心了!她忽然開始教訓我。——如果是什麼壞東西的話,i,如果它對什麼東西上癮,那你也會上癮的,它用的可是你的身子啊。
‌‌‌  我知道。
‌‌‌  真是辛苦。車到站了。我一路回家,躺在床上,睡鼠沒再回復我,我也不打算回復她。我們是兩只互不妥協的巨大生物,是嗎?第一次有人說我是巨大的生物。一直以來我都長得不高,自尊也小到幾乎沒有,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我撕下一張便簽紙,用圓珠筆寫上:
‌‌‌  如果您認識這段話的話,請告訴我您的名字與目的吧。
‌‌‌  然後把它用玻璃膠貼在那安瓿瓶裝白色粉末的瓶蓋上頭,這是它的東西,它一定會看到,看不看得懂,那是跟我無關的事了。畢竟我也不知道兔子以什麼語言交流,——來自地球外層的兔子以什麼語言交流。看著粉末,我總會產生將它們整個吞下去的念頭。你摸起來真像他啊。或說他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團黑色的兔子啊。他身上的血,白色的柔軟腹部,獸類特有的腥羶味。
‌‌‌  我想要再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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