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0

september 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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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他之間是惹人厭惡的寄生關係。
‌‌‌  此前我或許沒有這種想法,但現在有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我想要冷靜,如石般冷靜,如夜般冷靜,如月亮般冷靜。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我必須休息。我困倦又無法睡眠,因為我沒有眼睛,沒有了休息的能力。
‌‌‌  那一天,她將銀色的藥打進我的靜脈里,然後世界便開始飛速旋轉。那又是什麼?我遠遠地問她。——是鑰匙。她遠遠地回答我。我就浮起來,像一條溺死的魚,從水底浮上去,浮出天花板了。天花板上面是粘稠的液體,深黑的,越來越黑,像冰冷的瀝青,像沼澤地一樣把我吸進去;再然後,我就無法睜眼,無法再呼吸了。那會我覺得我要死了。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
‌‌‌  那時,我躺在一架台子上,我睜著眼睛,它緊盯著我。陌生人青綠色的帶警戒的眼睛,張著嘴說出無法理解的語言。它長著人的模樣但充滿我無法言說的古怪,它毫無疑問是人類,但我卻覺得它像巨大的一節節的蟲子,發著青綠的冷光。它的鈎爪,末端有刀的寒光,在我眼前幾寸的位置,我企圖掙脫它,伸出我的肢體,僅僅是肢體而已,不是手臂或者腿,是纖細的扭曲的形狀……你不該活著的。我想。你們不該活著的。我想殺了它。
‌‌‌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我想殺所有人。
‌‌‌  小時候我殺蟲子,用小刀切碎它們。
‌‌‌  那是古舊的天賦,我遺忘多年的天賦,只要我想,我總能。模模糊糊地,我好像刺中了它。
‌‌‌  是誰!它猛地縮回去,節肢收縮又伸展,帶著油浸潤過的黏糊糊的氣泡。它逼問我,我從台子上爬起來我抓住它,試圖使出些笨拙的蠻力來,將它推下椅子。它滿臉驚愕地伸出爪子,上面好像帶著倒刺,毫無章法地抓向我,輻射般的綠光變得醒目刺眼,好像發出警笛駭人的嘯叫。但它很脆弱。
‌‌‌  它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我甚至不用太多力氣就可以制服它,雖然我不熟悉這樣的身體……我是人,而它總比我更適合打鬥,總是強過我的。總是強過我的。世界上總該有些好的東西的。
‌‌‌  如果它也想殺我……
‌‌‌  我本能抽動鼻子,吸進更多氧氣。
‌‌‌  只要我想,我總能。但是。
‌‌‌  但是。
‌‌‌  眼前突然又變得扭曲了,漩渦一樣刷地變形,消失成一團模糊,一團暈眩惡心的顏色。顏色。聲音。
‌‌‌  氣味。想法。知識。
‌‌‌  死。殺。腦殼里傳來古怪的陣痛刺著我的顱骨,不可見的黑色大物壓迫著我,喉嚨發酸,神經也是酸的,骨髓好像嘔吐,指尖變得比整個身子還沉重,如果能看見眼睛,它必然又布滿血絲。無比熟悉的不適感還是如影隨形。我想要休息。未知的那一邊,我不要去。
‌‌‌  我不要去。我想要休息。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我必須休息。休息。我需要。
‌‌‌  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喉嚨擠出來乾癟的鳴叫來,這是我的聲音嗎?這是嗎?這是嗎?這是嗎?這是嗎?這是嗎?全身發冷,無法用力,幾乎撐不住身子,也按不住那巨大的陌生的怪物。我又縮回可恥可憐的一團,指甲不自覺在地上抓撓,幻想能抓出痕跡來,終究又什麼都沒有。沒有刀子,什麼都沒有。
‌‌‌  殺。殺了它,殺了我。殺殺殺殺殺殺殺。
‌‌‌  它又發出聲音來,我聽不懂。千千萬萬個蟲子在震動翅膀,發出嘈雜的無法理解的亂聲。到底是什麼?a——i。愛。眼睛。我。
‌‌‌  為什麼?
‌‌‌  I。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既然你……你!後頸被天花板上的手提起來了。浮出去,衝破頂。沒有了。希望再也沒有了。說著的話,希望的確再也沒有了。
‌‌‌  一覺醒來,我又回到了那有些熟悉的房間里去。
‌‌‌  我跪在地上,像以往六年無數個日日夜夜所做的一樣。當順勢倒在地板上時,不適感似乎減輕了很多,古怪的錯位感好像也快要消失了,我不再感覺自己是一具困在怪物軀殼里的卑賤的哺乳動物,活動起來好像也與人類無異了。
‌‌‌  我蠕動過去,打開他的抽屜急切地尋找刀子。
‌‌‌  我會死的。在沒有休息的日子里不去做的話,我會死的。
‌‌‌  但把刻刀抵在手上的時候,看到人類白淨平滑的好像從未受過傷的左臂,我又猶豫了。
‌‌‌  靜脈青藍如枝幹,血管淺紅密布,像家門口的三角梅,欣欣向榮,鮮活艷麗,在薄薄的灰白的皮膚下面完好無損。
‌‌‌  我從未以這種角度望向自己的手臂,我的手臂像一張醜陋的瓦楞紙,上面一千萬道凸出的舊痕,連血管都磨得看不見了。我永遠如同父母家暴子女一般虐待自己的身體,作為所有物,理所當然地虐待。
‌‌‌  那個人還在,那個人還活著,這是他私人擁有的東西,我束手無策。我討厭這種感覺。我討厭死了。討厭。
‌‌‌  我趕緊把他的刻刀塞回抽屜里去。
‌‌‌  總懷念著金屬味道,卻又永遠提不起勁去做。萬般無奈,我撥打他的電話。
‌‌‌  你在哪?
‌‌‌  他的聲音依然冷淡,如石般冷靜,如夜般冷靜,如月亮般冷靜。
‌‌‌  沒有。我不知道。躺在床側的地上,我努力說出完整的話。好在用聲帶可以發出我所熟悉的聲音來,我沒有真的變成一隻沉默的蟲的死骸。
‌‌‌  請給我藥。
‌‌‌  思考很久我還是只能這樣說。我能聽見他在對面呼氣。
‌‌‌  我給你準備了藥。
‌‌‌  什麼藥?
‌‌‌  可能會讓現狀穩定點的東西。我正在路上,請留在原地並保持清醒。
‌‌‌  哦,保持清醒。不能一如既往殘暴的當下,我覺得自己不能躺下去了,只能撐著後背,睜大眼睛,用別人的手指觸碰別人的臉。比起同性這個年齡普遍的體型,個頭好像的確有些太小了,好像個女人,但至少也在正常範圍內。即便現在無法預估身高,但心裡多少有數。唉。女人。隱藏的女人的氣味,用暗藏不適的手去觸碰的話,就會有一種卑猥的邪念,像是另一類惡意的侵佔。手上的裂紋,被隔開的,紡錘狀的翻開的肉頁。我又感到難過了,為什麼用著別人的腦子,我還能感覺到難過呢?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  無窮無盡。無窮無盡。
‌‌‌  我又坐起來,抱著膝蓋,努力一直把頭低埋進大腿根。我一直思考著她,一直思考著你。
‌‌‌  啊。啊啊!
‌‌‌  皮膚是冰冷的,但我卻感覺到了火的焦灼氣味。燃油。
‌‌‌  這燃油是我自己的氣味嗎?
‌‌‌  有東西在均勻地敲著玻璃窗。我將它扭開,醫生輕巧地翻了進來。
‌‌‌  我稱他為醫生,因為他總身穿白衣,且他帶來藥。雖然我的理性告訴我在文化印象中,這種人通常會被揭露為惡魔,但在我心中他只是醫生罷了。他有著讓人不安的鮮紅色的虹膜。過於紅了,描述不來的紅,比血,比血橫流的屠宰場更為精煉的如刀鋒的紅。
‌‌‌  “你們氣質也真是陡然不同。”他揉著眼眶,有些嘲弄,“我真的無法想象他會擺出你這種表情來。真是可憐啊,真是無助。”
‌‌‌  我垂頭不語。他給我帶來了一些糖,——一些藥。我把那些東西依次不停地含在嘴裡。這些東西只對你有作用。醫生說。
‌‌‌  做不到那個我就會有些沮喪。我說。——那對我來說是最簡單的反饋,抽煙也是,做其他也是,其間不用想任何事。
‌‌‌  醫生看著桌上那些粉塵,那些他當初給我用的藥物,把它又盛了回去。
‌‌‌  “先生。”他說,“這時候還是先不要急著用。你狀態還沒好到那個程度。”
‌‌‌  不是我拿出來的,我不對自己抱有自信……。但是看著那些藥的粉塵,我又困惑了:不是我拿出來的嗎?難道不是我親手拿出來的嗎?苦惱。極端的苦惱。我又把頭低下去。我沒法做到堂堂正正去看眼前的東西。
‌‌‌  你!你……
‌‌‌  我叫著你的名字。醫生敲了一下我的頭頂。
‌‌‌  “總會遇到的。既然我讓你過來這裡。給你吃過止吐藥了,所以也別吐在別人的床底下。”
‌‌‌  無法解釋。
‌‌‌  我咬著舌尖。
‌‌‌  想喝黑糖珍珠奶茶!標糖的,去冰。
‌‌‌  “哪家的?”
‌‌‌  黑丸。
‌‌‌  “還要什麼?”
‌‌‌  生肉。
‌‌‌  “你不是真的想吃生肉的吧?”
‌‌‌  醫生好像抬了一下嘴角,便從窗口出去了。我揉著額頭,翻著他手機的內容。裡面沒什麼很重要的關於自己的內容,聯繫人里只有幾個名字,且無人有回復。頭像為貓的,頭像為老鼠的。我點進去看。
‌‌‌  ——那是一隻兔子,可能不太像養的兔子,它很大,眼睛發亮,但它很像一隻兔子。
‌‌‌  ——兔子?
‌‌‌  ——什麼顏色的?
‌‌‌  ——黑色的。
‌‌‌  我把手指埋在發根里揉著。兔子。兔子……你。兔子。
‌‌‌  肉。肉的味道。
‌‌‌  我做了一個被活活吃掉的夢。待醫生拿著奶茶再從窗口進來,我說。我在盤子里,被裝著端過去了,水光迷蒙,盤子里紅紅的。那些東西盯著我,那些東西吃了我。
‌‌‌  “不想買生肉,吃點熟的。”他給我一份打包的熟牛肉,我緩慢地一點點咬碎了咽下肚。上次吃東西好像還是一個世紀之前。
‌‌‌  被發現了呢,醫生。我說。早被發現了。
‌‌‌  “沒人能對你做那種事,你知道吧?只要你的身體好好的,便不會有什麼壞事。”他坐在轉椅上,打量著房間的佈局,“你的目的只是找到那個東西,而已吧?”
‌‌‌  那個東西。我說。不是東西……好吧,是的。我貼著窗玻璃,外面的樓房黑暗靜止,一如老家的夜。什麼都在,最令人煩惱的砂葉……醫師。她給我以成長膨大的巨大植物的感覺。
‌‌‌  “我重復一遍,你想找的東西在這裡沒有實體,只會是一種錯覺,一種概念中的生物。現實也好,想象也罷,不要相信眼睛,也不要糾結實體,——你不認識它,但覺得是,那就必然會是。”他垂著睫毛又和我重復起早已重復過的話,“即便它處於一種高度聚合的甚至可見可觸的姿態。別思考,去感受。”
‌‌‌  唔唔。我哼著。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看誰都好像她的模樣。
‌‌‌  “從一段感情里強行退出,回頭望去多少要帶點強迫的感覺。”他搖頭,“我理解。——無論你看見什麼都會犯相思病,這讓你苦惱,是吧?深月?”
‌‌‌  不。不。不。別叫我的名字。別叫。聽到這些字就好像羞辱我一樣。
‌‌‌  醫生的影子在我眼前搖晃著。我有點惡心,但吐不出來。完全吐不出來。這副身體是不是有點太健康了?我十二歲後就再也沒這麼令人懷念地健康過,只會崩潰得順水推舟像毫無顧忌倒塌的廢塔。
‌‌‌  “那叫什麼呢?兔兔?”
‌‌‌  他的語氣完全沒在開玩笑。
‌‌‌  你要這樣說的話,便儘管說吧。反正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我是個兔子。我是個黑色的怪物。我看著自己的手指。不是自己的手指。你是個騙子啊,你是個賊。
‌‌‌  “習慣是必須的。但你本也不用強迫自己附在別人的身上只為了找一個不知是什麼模樣的東西。”
‌‌‌  我知道。唉。
‌‌‌  我喝奶茶。過甜的飲料給我一種實打實的慰藉,雖然事實是我有些乳糖不耐,但既然是健康人,那就可以試一試。我喝奶茶。
‌‌‌  “既然我選擇瞞著你的親人……”
‌‌‌  我想要改變很久了。你知道吧?醫生。我說。這裡的奶茶味道並未有什麼不同。來做一次很大的改變吧,——這個決定我暗自排練了幾十次。但我實在太懶惰了,我動不了。無法開始,無法結束。我很想逃跑,但是又太厭倦了,連走都沒有力氣去走。就算是自殺我也厭倦了,你看,我很久沒自殺了。為什麼想死呢?充其量只是想跑,要一種易於實施的改變,只要別在平常里,別再看到他們。
‌‌‌  “他們?”
‌‌‌  嗯。連城……。也不止他。只是想到他在,姐姐也在,還有很多人,我便感覺有些惡心。到底為什麼要關心,血緣的關係對我來說太……太什麼,又怎樣呢。啊!我希望沒有人愛我。沒有人生過我。我就不該是人的。
‌‌‌  “放鬆點。——唔,你也不是真的很緊張吧?”
‌‌‌  也是。我咬咬吸管。
‌‌‌  藥對我多少還是有效果的,沒有變得那樣沮喪,只是很平穩地說著老生常談的話。訴苦念上一百次就會變成一種幽默。我現在倒的確什麼都沒感覺到。
‌‌‌  那個東西。只是砂葉……醫師,的一部分。他這樣說過。那個東西。是誤入這裡的她的一塊碎片,與她相互不知。但是我失去了她,只能轉而撿她的碎片。為什麼你這樣瘋,為什麼你連這種空洞的東西都要相信——,妹妹晃著我。
‌‌‌  所以,來一次巨大的改變吧。我想……而我必須去做。但是醫生,你又為什麼幫助我呢?
‌‌‌  醫生眨著眼睛。
‌‌‌  “兔子,我們本該毫不相關。我不是惡魔,不是異界人,只是追著星星來的外星生物。或者說,——現在你才是附在別人身上的外星生物?附在外星生物上的遲鈍的人?我與你利益趨於一致,也沒什麼幫助可言。”
‌‌‌  我知道。你原本也不長這樣。
‌‌‌  “倒不需要知道我原本的模樣吧?這對你沒什麼好處。”
‌‌‌  他將垃圾收走,把椅子推回了它原本的地方,分毫不差。
‌‌‌  “我走了。需要的藥我留在抽屜里。你需要休息,——無論誰都需要休息。”
‌‌‌  我坐在原地,到底是什麼呢?我覺得這不是我需要理解的東西。看他穿過窗戶時,我額側忽然一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衝進我的腦里。
‌‌‌  窗戶。窗戶,碎裂的玻璃,一些血跡,活動室,一些血跡,焦糊味,一些血跡……不該存在的事件,一些血跡。每回想一次,便有什麼東西衝撞著我的顱骨,衝撞,衝撞,像要把它撞碎一樣,那是什麼?我沒有親眼見過它卻恐懼至極,它一定知道我,——我有此般不安的直覺,甚至感覺它必然是衝著我一個人來的一樣,——那是什麼?
‌‌‌  我見過。我必然已經見過了。我坐在他人的床上冷汗直流,不禁又把臉埋進腿根和腹部的夾角里。燈光讓我感覺胃隱隱作痛,雖然不該痛的。找到了開關,我把電燈關上。
‌‌‌  她便從吊燈上下來了。她,女人的姿態,無比熟悉的姿態,垂著捲曲的長髮,穿著白衣,閃閃發光。那麼近,我能看見她皮下氣泡般細胞的流動。她的肩上伸出翅膀,——無數花邊,無數的透明薄膜,無數的書頁的翅膀。她貼在我額頭上,而我睜開眼,她往後退了。她從吊燈里爬回去,窗外的世界變成一片死的藍色。
‌‌‌  為什麼?為什麼要跑呢,為什麼要跑到那裡去呢?
‌‌‌  我擰開門,在一片死的藍里追她的影子。為什麼?我喊叫著,她的影子,——巨大的水袋一樣的膨脹的非人的影子滑著游走了。為什麼,親愛的,我親愛的?你!你……
‌‌‌  ——不,我並不是她。天上傳來遠遠的乾枯的聲音。我並不是她,只不過是人的死灰。它說著。我不再是你一個人的……我沒有手,我也不再有手。但如果你如此想,你能握我的觸鬚。於是半透明的須下雨一般垂下來,我抓住它們,努力朝它們探出手,抓住那些朝我伸出的憐憫的絲。抓住它,我可以爬到天國去嗎?天國又真的有拯救的可能嗎?為什麼,我禁不住大哭起來。——而後發現自己其實以倒錯的姿態倒在床頭,淚痕從眼角滑到額頭上。我在夢中大哭,醒來時也在大哭。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捂著疼痛的頸子,揮拳一樣把臉砸在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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