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20
2020
静物打开家(理论上是)门,和他预料之中一样一片黑暗。里面并非没有人,他知道。他不出门的同居者柳氏除了饭点,便永远龟缩在自己十几平米的领地里,永远不会一个人停在客厅里做些什么。明明合租公寓,为什么静物住出了一人整租的气派,他自己暂且蒙在鼓里。外面在下大雨,他把黑色雨伞挂在门口的架子上,扔下包,脱下外套,在厨房里转了几圈,锅炉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抽油烟机的铁辐条很脏(全是他平时做热量炸弹的油烟),他看着有些头疼,真诚思考去买一瓶电视上看着很灵敏的清洁剂周末好好清一下油渍。家务,琐碎的恶,不停消耗着形而上美人静物的青春热情。
他活得像个诗人死得像个家政工。诗人,唉,可恶啊。他坐在餐桌边上。餐桌呈长条形,大概围着可以坐下八个人,但一般这块地方最多只有他和蜻蜓坐着面面相觑。上次一个深夜十一点静物不小心喝醉了。于是这个有着桃色虹膜的永远游刃有余的大美人傻子一样痛哭他对夏某人的爱情是多么的了无希望并乱唱“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柳坐在他对面,垂着头一言不发,眼睛好像都要闭上了。
你困了吗?在醒酒和醉酒的间隙里静物不禁关切了一句。
没有。柳停了几秒,忽然抬起头来。呃,他是怎么死的?
谁?
你背的东西。有点耳熟。
1970年保罗策兰死在塞纳河。嗯,水是致死的环境,你知道吗?对每个挣扎在理想或情热的沼中的人来说水是致死的环境,就好像奥菲莉亚的尸体浮在水上哈里耶特雪莱投河自杀。
普通文学性美少年静物又开始讲个不停。每逢自害话题他就能讲得头头是道,想来也是拜其颈上明显泛黑的绞痕所赐。虽然他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自杀但他的热忱程度让谁都感觉他会重蹈覆辙。河流重复冲进了同一条河床。柳听得很安静,或者说他过度安静的反应显得他根本没听,不过静物依然说得很爽快。
蜻蜓本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静物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看得出来。
那天灰树安排他们在屋里见面,静物习惯性穿得光鲜亮丽,而柳(他过于高大却不强壮)则面无表情地在睡衣外面套着皮夹克。如果问静物,柳给他什么第一印象,他大概会面露(舞台剧般的)忧郁,长叹一声:啊啊,他安静得像个呼吸的死人。虽然他这么说,潜台词是柳这个如同尸体的活人跟他这个如同生活的尸体挺相配的。
有的柳活着,他已经死了,而有的静物死了,他还活着。
但无疑,柳的这种半死不活的态度就好像静物刻板印象中的理学生。作为极端的文系人,静物自然而然就会被磁极另一边极端的理系人吸引过去。线性代数是,柳蜻蜓亦是,——因故休学的医学生的浓度甚至相比有先心病的优等生味道更甚一点。他因何故休学总是未知,静物本能感应到这大概是不能深究的东西,挖开一看大概净是些(比他更)黑暗的内容。不过他是个很优秀的倾听者,至少静物很乐意在他面前本相毕露地哀鸣起官能发言,毕竟他几乎毫无反应。
直到1970年保罗策兰死在塞纳河。
柳喝了玻璃杯里一点茶,听着静物谈完水中的死亡文化考。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有两星期。是这样吗?他说。上次听说塞纳河的尸体还是安妮。
那是谁?静物挤着湿润的眼眶。他酒喝多了。
心肺复苏人偶。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女人亲密接触的时候。不,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人亲密接触的时候。它嘴微微张着,把嘴唇贴上去我就有点难过。它冷得就像导师说的那样,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无名尸体。
然后呢?你恋爱了?
柳立刻摆出一副少见的有感情的表情望着他,里面有百分之九十的哭笑不得和百分之十的心照不宣。
我像是个恋尸癖吗?
像。静物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微笑。他喝了酒便是肆无忌惮。
但对固定一种物体产生欲望应该是恋物癖。穿着睡衣和皮夹克的柳站起身来离开餐厅。这可能叫My fake plastic love。
他转身走了。静物坐在桌旁,仰头倒在椅背上,勉强思考着是不是自己说了很过分的话,再勉强思考着什么叫我虚假的塑料爱情。他感觉脑后有水滴的声音,想来酒精会一点一滴从脑壳里漏出去。线性代数说摄入酒精属于输液,他必然是被说服了。水滴声的间隔逐渐变长,想必是快漏空了,他等着等着漫长的下一滴,等得好似自己被关进一个闭眼般漆黑的屋子。很久很久。医生呢?护士呢?我点滴挂完了请帮我换一瓶吧。把沙漏倒过来摆。他四下寻找按铃好似他在病房里惊醒的那一夜,对着圆形塑料的东西砸下手去。
然后他在自己床上醒来。
她看上去像真的。她尝起来像真的。我虚假的塑料爱情啊。
回想到这里静物又有点忧愁。他那时是有点希望柳能像个换点滴的护士一样站在他旁边的,但他只有打开门,看见柳坐在客厅里,厨房里有炖汤的蒸汽声,睡衣外换了件带着可疑枯叶色污渍的白衣,转着唱片机。大概是他在上学时会穿的吧。这样他很像个真正的医生,尽管他穿这件通常是要进厨房的时候。
但我忍不住想,我便可以冲破房顶。假使我转身离去,这使我精疲力尽。
你醒了?柳望向他。你少了一个肾。
你的幽默感真是黑色。静物坐在他旁边,感觉脑中的沙漏发出电视雪花屏的声音。今夕是何年?
和昨天是同一年。
柳把音轨跳回了开头。
你难得不在你自己的房间里听歌。终于想起来这是你住的地方吗?
静物对他的反常行为总是抱有不安,好像一种平衡摇摇欲坠。窗外依然是黑的,雨很大。那时候,外面也在下雨。但客厅厨房餐厅的灯全都开着显得屋里亮如白昼。
因为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曾在八十年代为女孩们主刀。柳跟着歌词唱着。然后输给地心引力。你看,我不曾拥有任何一个她,一切都在下沉。
哈哈。你今天真是格外忧郁。因为在想复苏安妮的事吗?静物捧着CD封壳,上面正是一个复苏安妮的面孔,张着嘴,似笑非笑。柳,我觉得你自己便像一棵假塑料树,明明不是活的却装作自己很有精神的样子。不过我不讨厌这样。
不是活着的东西就是不会死的,死学家静物自然明白这个常识。柳蜻蜓是个已经死掉了一部分的人,他明白。在空旷的餐厅里,他看着柳永远紧闭的房门。该拉他出来玩吗?算了吧。假使他正在网游里打本被骚扰就算是死人也会生气的。明明连家门都出不去,还维系着一线社交欲望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封闭属于辅助呼吸措施吗?是他的铁肺吗?静物抽着带草莓味的电子烟思索着。
我不讨厌这样,假使你是这么一棵假塑料树的话我也不会拒绝吊死在你的枝上。他那时想说这句话,但说出口十成十会被对方当成彻底的精神错乱人。她与一个塑料男人同住,一个全身开裂的聚苯乙烯男人,他刚刚崩溃而心急如焚。他曾在八十年代为女孩们主刀,而最终输给地心引力。
所以竟下沉到这么深的地方吗?
我去过医学院的水池。灰树曾说。阿柳带我去过,在地下最下一层,竟然在这么深的地方吗?我对他笑了。防腐剂池子里的大体老师们多得就好像盛夏的海滨浴场啊。静物听着总联想他们两人立于深黄色福尔马林池边如但丁和维吉尔立于铅黑的冥河岸边。竟下沉到这么深的地方吗?
而柳是棵假塑料树。他没有血肉和防腐剂的味道。
(尽管静物做过怪梦。梦中一米八七的柳在空旷的白色房间里薄薄一层血泊中独自站着,依然是满面死人般的虚无。再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自言自语。)
我想我在水底太久了。
柳看着静物手中的封壳,说道。
在深水高压环境中的人回到岸上,假使上升减压的幅度过大,溶解在体液中的氮气来不及随呼吸排出而在组织和血液中形成气栓,那便是潜水病。
这是某种求救吗?
那时静物以一种自己也想不明白的温柔态度回应道。
你帮不了我,但或许说出来比较好。柳去厨房熄掉火,里面煮的是花茶用玫瑰,至少不是静物的肾。
(帮帮我。梦中的柳自言自语。)
浮上来吧。慢一点。
静物悠然说。虽然我从来不会教人怎样活。
那时柳盛了一碗茶,不知道是怎么样才能把茶煮得好像白开水一样透明无色的。外面依然下雨。或许屋子外便是水底。静物感到有些好笑。水是致死的环境。哈里耶特雪莱投河自杀而珀西雪莱的第二任妻子做了什么?玛丽雪莱写了《弗兰肯斯坦》。死而复生的喜好阅读的怪物,曾长得很好看。
唉哟,那不是我吗。
静物突然很沮丧。唉。他不过也是个死而复生的怪物罢了,某样东西,活在一个本不该活的躯体里面。那句话怎么说呢?我们都是罪孽深重。希望能将死者复活的人和复活的死者。可恶啊,确实挺相配的。灰树必是看透这一点故意把他介绍给柳的。
他站起身,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想至少去问问柳有没有吃晚饭。哦。静物活得像个诗人死得像个家政工。他敲了门,不过对面没有回答他。或许他在睡觉。静物挠着自己因渗进雨水而略微瘙痒的颈侧,想着或许该去先冲一下澡。但打开浴室门,他发现柳躺在久久未用的浴缸里。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这样正式,正式有如静物穿着新戏服上台的前几秒,可能是接待过不熟识的客人吧。只是他的黑色风衣完全湿透,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他冷得依然像个死人或塑料人,但依然在呼吸,双手交叠着平稳地熟睡。静物无可奈何,伸出手来,以左臂穿过其的后颈而右臂架过其蜷缩于窄小浴缸中的双腿下方,这样,便能把他自其中抱起。他本想像柳将酒醉的他抛进房间一样抛回去,但结果还是只将其摆在了客厅沙发上。他仿佛重病濒死般憔悴,静物想。不过体温尚且正常。啊啊,假使以后问他,何为令人炫目的悲剧,可能他就会想起这一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