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去饮水机接了点冷水,一饮而尽。他感觉胸口很闷,闷得好像充满乌云而不落一滴雨的盛夏下午四点,阳光像死了一样僵硬。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小鹿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F知道,有这死气沉沉的家伙在,方圆五米的人都提不起劲。即便是聚会。即便一群躁动的大学生在场。
小鹿远比他哥更没意思。老哥虽然造作而喜怒无常,但多少是有点人的味道的。
“不去玩牌?”
F坐在他身旁。
“不要。”
“酒?”
“不要。”他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一脸对一切失去兴趣的灰暗脸色。
刚才小鹿跟那群家伙掷飞镖,哈哈,那飞镖靶是一张耶稣受难图。掷中他的头,算10环;掷中他的手脚,算50环;掷中那遮遮掩掩的东西,算100环。于是深藏不露的狙击手小鹿赢得了今晚最好的酒。他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酒,只一声不吭地坐得老远,功成身退。
“我帮你喝了。”F傻笑道。酒劲还没过去。
“你未成年。”
“我干的坏事不差这一件。”
——小鹿。F这样称呼他,Ezekiel。他根本不像一只鹿,至少人印象中鹿的模样和他差得远。他既不优雅,更不温顺,永远只是一副冷酷而居高临下的面孔。他们认识不到三天,F就怀着恶意想测试一下他无情的极限在哪里。
“我来见你全然不过是我哥的要求。他中意你,所以我就来会会你。”彼时十四岁的F摆出一副明面挑衅的跋扈态度。
“谢谢指教。长官。”彼时十七岁的小鹿冷冰冰地把F的嚣张气焰扎穿,根本没问他哥是谁,也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他可真是个怪惹人嫌的人,F想。在哥哥的女朋友死了两年,哥哥人间蒸发两年之后,他得去独自面对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小鹿,与他们走得最近的可爱小学弟。他分明像个雇佣杀手!辈分能继承吗?他想隔空质问他那变成狐狸座一颗脉冲星的老哥。我走向他如同领养孤儿的陌生男人。嗨!我认识你爸,现在就让我来做你爸吧。——呸,我还比他小三岁。
而小鹿的确是个问题儿。
F看见他偶尔露出来的胸前戴的十字,一度以为他是个基督徒。起初他毫不在意,优等生有点信仰再正常不过,况且他家的确有背景。直到某日他不小心瞥见那玩意长的那截在上,才隐约感觉味道不对。
哪里不对?他不想追问。
至于F为什么是F,——他不是一个魔术师。他名字F打头,叫他方某范某菲某也一样。作为变成星星的疯子的继承者,他时常忘记自己多少岁,而不停把酒精往食道里灌。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个狐假虎威的小混蛋。
这个十二月底,他们与一群网路熟人去了北边山上,租了三夜的民宿旅馆,然后开始瞎胡闹。平安夜前一天,下雪了,毫不浪漫的雪,劈头盖脸地砸。有人想到了什么暴风雪山庄密室案,赶忙开车走了,剩下的人都是勇敢的斗士,或没车的穷鬼。
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而他和小鹿回到房里。隔壁能听到柠檬和救世主的欢声笑语,关系好的女孩子就有数不清的话题,关系一般般的男孩子待一间房里空气跟死的一样。
“零点了。我喝醉了。该z了。”F横着倒在床上。床垫紧绷着,一点也不软。小鹿反复把一个白瓶子颠来倒去,里头没有任何东西。他跟正午十二点半似的脊背挺直,表现出强烈的拒绝。
“我鲁尼斯塔没了。睡不着。”他说。
“那你该把酒喝了的。等着失眠吧。”F嘲道。
“不。”
“哈哈。去买呗?只要你想,就能找到全日营业的药房。它在芬兰北极村。”
于是小鹿在换衣服。刚才陪诸位年轻人胡闹时虽然他什么都没干但衣服都汗湿了。F把头按在床垫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他脱下一件白衬衫,又展开一件白衬衫,——款式还是有些差别的。黑暗的窗上映出倒影,白色与白色与白色互相纠缠,不断变形。银的细链绕着他的后颈,微微发黑,仿佛他的头身间裂开一条缝隙。小鹿套上一只袖子,“等下。”F忽然说。
他给F一个怀疑的眼神,停下动作。
F盯着他的右肩,短暂暴露在空气中的骨骼的轮廓,平直,洁白,干净。——如同形容一张新铺床单的形容词。他忽然想,为什么称他为鹿?像鹿长出角一样,苍白而复杂扭曲的骨质结构,下一秒就会自他的肩上破体而出于月光下水珠闪闪发光。
“到底要干什么。”小鹿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没把另一侧袖管套上,“我后面有疤痕吗?”
“没什么。”他哼哼着,“你身材挺好。骨头多!够吃。”
我叫你长官不是真的把你当老大供着的。F感觉小鹿的表情就在说这句话。他将干净衬衫穿好,纽扣一个个认真扣上。唉。这家伙要不是某些地方思路过于秀逸,还是个挺乏味的人的。他倒在旅馆床上。小鹿走了。没有助眠剂的他就浮躁不安,但肯定也不是去找柠檬或者救世主,只会在空旷的夜晚独自在没人的地方旋转不停… F呼吸着床单上清洁的气息。
然后他啪地按下小鹿旧随身听的播放键。
“冬天了。别听夏天的歌。”
小鹿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
F看见屏幕上的字:My Own Summer – Deftones。他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
“喂,你真出去了?”
F爬起来,把窗打开一条缝,朝他喊着。空荡荡的雪地上他的声音格外响亮… 而外面没有一个人,没有小鹿,也没有什么别人。傻子,半夜里你能去哪买?你真就会被骗到这种程度吗?你在想吗?你没在想吗?
凶险的夏天的声音还在冰冷的房间里荡着。
我跟你说,他身上带着纯粹的混沌。F醉得厉害,揉着自己的脸,对着窗玻璃说。像白茶花忽然放声合唱般的混沌,又重又凶的器乐潮般的混沌。但又… 又留着一丝挣扎至浅滩的人的声音。
浅水之处往往溺死更多。窗玻璃里的老哥只是慢吞吞吐出这句话。F能想象到对他嘲笑般的眼神。于是他又把声音开大了点。巨大的星啊,告诉我,丧钟为谁而鸣?而神在卷动它的舌头… 他跟着音乐唱起来,而小鹿没有回声。小鹿根本不在外面,也不再理他了。他一个人留在那边被震天响的混沌淹没。
F搓搓自己的脸,再跨过窗框,没有风,没有月亮,只有清凉的空气和遥远的路灯的白光。雪地上有几串鞋印,不知里面有没有小鹿的。他吐出舌尖,水雾散了出来,如傍晚新上桌的拉面的热气。
而他有个念头缓缓发芽。于是他跳下窗台,落在雪地里。
二楼的话,用双脚去接地面也不会有疼的感觉。但雪真的很厚,他像北国伞兵一般随便地摔进去,带着些许不走运这样死了也无所谓的念头… 砰。
他陷进去,只穿着睡衣。
老哥也这样做过。
他躺在深雪里,老哥一时兴奋就从二楼跳下来,他也一样,他们都一样有着发狂的神经。雪非常冷,非常迷人。感性让他多躺一会;理性(相对而言的理性)告诉他自己该躺远点,至少多走几步躺到没人看的林子里,不然柠檬或救世主一时兴起自她们的窗往下看便能看见如一具可笑的死尸般瘫倒的他。身边没有任何脚印,但隔壁窗户还开着,操,好蹩脚的密室案。
“呼。”
F又吹出白雾来。明明没有月亮也闪闪发光。
为什么不下雪?雪花在一道白雾里一定会像穿透锁孔的光里的灰尘,那这便是巨大的密室。但他挣扎着坐起身时,看见小鹿的身影隐约在树丛里。
喂!等等!哥!你真好看,请停一下!他爬起来,离有光的地方越来越远。他踩着雪跑进树林,四处都是郁暗的,树枝结冻的黑色树,偶有鸟飞过的声响。而小鹿白色的剪影如他呼吸的水汽。他若隐若现,F穷追不舍。而和无数追鹿的猎人一样,F一跟头自下坡摔到了很远的地方,还好有雪,不然这一下他非得身上挂彩不可。哈哈,这岂不是就像东方作家写的志怪故事一样。他仰头正望见黑暗的高树,倒挂着,垂直于头顶地面而森森静止,枝条上有着尖锐的冰,自他的眼中矗立。
而他早就湿透了。但他只穿了一件,埋在雪地里的皮肤开始刺痛,也像被雨淋了一般瘙痒。但他很热,他胃里有一个酒精的火炉,甚至开始流出汗来。
“为什么过来?”
小鹿折回来,坐在他身边。F顿时感到熟悉而亲切的巨大压力笼罩在旁边,才注意到他也仅穿了一件衬衫而已。该死,他也不冷的吗?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过来。”
“我睡不着。”
“不是吧。”
“有一半是。”
F感觉这家伙还挺暖和的。
“森林是我家。”
“你家?你是小动物吗?”
“我的家。下雪的冬天的林子,只有这样,我才没那么热。你知道吗?F。二十多年前,狂人们笑着,喊着,把树林里的四座教堂烧成了黑糊糊的骨头。那个场景让我很感动,于是我也变成狂人之一了。”
“那你挺有审美的,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F望着天。如果是夏天的话,这还是很浪漫的。但是冬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在雪地里几乎冻死。
“森林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竟然会让你把老底都抖出来。”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唉,那我今天重新知道。那要谈谈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吗?讨厌教堂吗?讨厌信徒吗?讨厌宗教本身吗?圣诞节了!不错,这时候就该讲点大逆不道的东西。”
“我说过。神只长在我的骨头上。”
“这太前卫了。换一个吧。长在角膜上之类的。”
“嗯。曾有年轻人以双眼直视太阳,想看见真理在哪里。从此他看向什么都带着圆形白色的虚影。”小鹿说,“对他来说,那便是真理的形态;对我来说,那便是神的形态。真理是太阳,是光,是混沌本身,也是圆形白色的假象。但仰头直视,双眼只会被灼烧成灰。所以它长在我身上。它控制全世界,而只能依赖我。”
“如果你想说你是人以外的什么东西我也不是不能接受。”F抽着气,笑起来。
“你想多了。”但小鹿一如既往冷酷,“我是普通人。”
“唉。我知道的。表演一下那个吧,就那个。”
“什么?”
“奇迹。”
F眯起眼睛,在上下眼睑的裂隙中看见身旁的小鹿逐渐模糊,破开,——像墨水一下溢出轮廓线,膨胀升腾变成互相黏结互相纠缠如扩散的雷云般的滚烫的阴暗黑块(浸满复印纸),冲向一切,毁灭一切,庞大而灼热的洪流;步入死的全世界。
我跟你说,他身上带着纯粹的混沌,白茶花忽然放声合唱般的混沌…
他睁大眼,它迅速缩回了人的躯壳。
眯起眼,又崩溃化开。
难怪,这家伙就像一杯撑到张力临界值的水。F没劲地想。碰他一下,大概就要即刻失控。
但是F又怎么会轻飘飘地碰呢?他只会暴力地抓住,把里头的东西都抖出来。但不是今天。因为他感觉自己要死了。去年圣诞节他把汽油浇在圣诞树上,难得感觉非常轻松愉快。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快要死了一样的轻松愉快。很久了。至少他跟小鹿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这样轻快,好像要脱离地心引力,像空中或食道口飘荡的鳞翅目。
“至少要看着他们被燃烧殆尽?”
那时候小鹿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将点燃的火柴抛向它。
“跟你说,鹿。昨天你在我旁边,我就做了一个很烂的梦。我梦见我哥,他像个O型主序星一样发着青蓝的光和苹果的香味,也像捧着猪存钱罐一样捧着我的脸,拧来拧去,眨着眼睛说,你真可爱呀。你真傻啊。”F感觉自己已经睁不开眼了,便拉长声音说个不停。“那家伙不是一个宠物!像质量大的天体扭曲一切,一切东西都在向发光的真理坠落,如黑洞,如爆裂燃烧的氢,如同基督既是羔羊也是狮子。但是鹿,鹿呢?鹿跟代替以撒的公羊一样是祭品罢了。然后我醒了,看到你还躺在旁边。没吃药的你睡得也非常温柔,像只真的小鹿。哈哈。只要你不醒来,你就一直是这样。”说着说着,他便懒得发出声响。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又躺回了床上,衣服也换过。气温很暖,像贴着壁炉一样暖和。小鹿插着耳机,缩在窗户旁边,像是在打盹。耳机里是不是明亮凶猛的夏天?F猜不到,也不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