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i 13 2022

この雨に撃たれて

  蜜柑的记忆中,几年前Mayday刚组成时,他们第一次去参加了银座蓝草的万圣节派对夜。那一夜入场时,俱乐部发了免费的化妆道具,而青空戴着纸做的王冠,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抓着话筒架,近乎发狂地嘶吼着。彼时他们没有作出曲,只能翻唱一些过时的劲歌金曲,台下面聚着西方的魔女丧尸东方的恶鬼妖精,蹦跳,狂舞,大声欢呼。
  为什么太阳总要如此作弄我呢?
  总想在通红的电波中呕吐
  五月刚入团时,评价过他有着高亢暴躁又脆弱的声音。青空那时对此评价很满意,毕竟把他说得有点像Trent Reznor。当然,妖魔鬼怪们不一定喜欢他唱的歌,只因为俱乐部里有一种让人跟着气氛发疯的魔力,就算音响里只有蜜柑在敲鼓他们也会尽情舞蹈。在这胡闹的气氛下更容易躁动的总是台上的人,所以他也很快乐地拧着话筒架晃来晃去,跟台下的鬼怪一唱一和如狂欢之夜的王。
  一年四季都在犯五月病
  因为房中积灰而每天都发鼻炎
  什么盛开了?傻瓜盛开了
  在哪里盛开了?在我身上盛开了
  变成红色,变成玫瑰,变成垃圾!
  ……你还是别唱cali≠gari了,你声音中气十足的没那种恶女劲。事后她怪笑着如此评价。千真万确,原唱石井氏的声线有着标志性的阴柔,但青空的声音——勉强算阴,但肯定不柔。
  嗯啊,毕竟选点胡闹的。青空把纸王冠摘下,缩在俱乐部皮掉得差不多的沙发里,呼吸,呼吸,而心脏依然在皮肉肋骨下狂跳不止。外头日头逐渐亮起来了,而他闹够了,晕头转向疲态尽显,左边坐着五月,右边倒着灯灯,两人都紧紧压着他的长头发。他扭动了两下,像被钉在棺材板上般纹丝不动,便放弃了挣扎。当蜜柑从7Eleven买了早餐的饭团和三明治回来,看到的是派对散后的一地狼藉,和仰面倒在那里,好像魂还在三尺之上放风筝的双目无神注视着一个空无的方向的青空。
  换个人看到你这眼神怕是要觉得你死不瞑目。她丢给他一个塑胶纸包着的三明治。
  只是后劲比较大罢了。青空虚弱地说,甚至都不弯腰去捡从膝盖上滑到地上的三明治。别说了,我现在全身酸痛。
  那时还没人知道此后的几个万圣节他将前后遇到低烧,喉咙发炎,流鼻血,喝酒喝到吐。
  (先不要误解。彼时十九岁,兼具细高体型和狂暴声音的立花青空并不是人刻板印象中走病恹恹文学青年路线的视觉系frontman。虽然少年本身就给人死的预感,但这家伙出了名的厌恶孱弱的东西,尤其看不上气弱的审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人眼前,拄着话筒架像拄着旗杆的军旗手,脊柱挺得比钢板还直。骄傲吧。放心吧。)
  蜜柑晃着头,走出门去。十一月一日的七点,天已经完全亮了,有人起床了,有人刚刚入睡,空气里有一丝冷清的薄荷味。她站在观景台上。银座蓝草俱乐部建在一个坡道上,在观景台边低头就能看见城市开始堵车。多好的早晨啊!看着别人堵车,她就心旷神怡,扶着自己的帽子,想各种各样的事情。橘前辈,为什么你只是看着!她想到这个迷因,有一些好笑。她就只是看着。七点到七点一刻,她或许想了歌词的灵感,成员的关系,乐队的发展走势,至于后来的那些微妙的苦难,那时也暂且无人得知。
七点一刻,有人拍她的肩膀。她以为是青空,顺手就抓住把他拉到旁边去。结果是五月。
  “啊!”她大惊,“不好意思,老大。”
  “没关系。”五月咬着半根烟含糊不清地说,发了几秒钟呆,才取下吐出了一点烟雾,看上去也无精打采,“接下来想怎样?”
  “没想好。”蜜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感觉自己突然也困了,“去弄点薯条然后回去睡觉吧。”
  “不,接下来是想做些什么?做更多原创?还是目前一两首也够了只要表演就行了?这取决于你们是什么方向,是想找些乐子还是想认真创作些东西。”
  “老大,小瀧老师,现在就别成功学讲座了。我们都累得瘫下了。”蜜柑连连叫停。她向来只随机应变,不做长远的计划,并且她相信,虽然彼时还没认识多久,但五月是能理解其中思路的。

  对蜜柑来说,她与青空最开始去组一个乐队的动力无非是表达欲,一时兴起,年轻细胞的驱动。还有玫瑰花。
  那首散文诗,怎么说的?——侯爵脱下右手套取出了玫瑰花,撕下一瓣来,军旗手将那陌生的花瓣溜进衬衫里去,在心上浮沉着。如果是青空,他就会顺势一唱:绽放吧!My Rosy Heart!V系担当这种程度还是信手拈来。让蜜柑自己形容,那她觉得自己的心怎么想也是太妃糖色的,青空的话可以勉强拼一拼变成玫瑰色。虽然他是燕子,她才是莺,人只有提到莺才会联想起从心上开玫瑰花,让她有些郁闷:他们可能从小到大就搞反了。虽然曾几何时自己唱歌比青空更受人瞩目,在青空还在游戏厅手忙脚乱地敲JUBEAT的时候,她就在卡拉OK机上拿过满分,连连比过十个路人。
  收放自如的技巧派。那时他人这么评价,毕竟她擅长模仿,还能稳定地唱出和平日声线完全不合的低沉声音。就算是今天的青空……可能也没她擅长控制气息。当然,组乐队的话,还得是一个长发及腰个子高会四处乱窜还能发出“高亢暴躁又脆弱的声音”的frontman更受欢迎,于是青空便这么被她推出来做一号工具人。但她忘了好弟弟虽然够有热情,但脑子不行,激动过头就像短路一样砰的一声断片。遇到灯的那个夏至,他就砰的一声从台上摔了下去,人群一片哗然。她只能从后面爬上去救场,汗如雨下地跟着五月的旋律唱了两首完全没唱过的歌。她后悔了。她能在教室里唱,包厢里唱,直播间里唱,但真的不能在台上对着观众唱。总之,不要去想发生了什么,回去之后她把投的翻唱稿件悉数锁了。
  传说,阿提刻的公主翡绿眉拉被残忍的国王割掉了舌头,神将无法唱歌的她变成了夜莺。而立花蜜柑,只能说,真就算了吧。
  她感到极其不快,一种夏日的腐臭的不快,像半凝固的血一样在心底翻滚着。那时她不想给青空一点好眼神,虽然其实内心对他的负伤有些痛惜,但自己也明白比起这种痛惜其实就是披了层皮的恼怒。她认识他太久了,久到不想接受一切脱轨的行为,毕竟作为年长者她忍不住将他作为私人财产的一份。即使以后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可能不再属于她,这些东西里也不包括立花青空。
  而即使他们没什么共同点。
  于是青空认错了,并宣言他是超级幸存者无论如何必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有些东西工具人也明白。老实说,虽然头脑不行,但他凛然的性情中藏着一种阴翳,深得跟埋尸一样得用警犬才能闻出来,这是很多与他认识而不熟识的人完全体会不到的。她体会得到,因为她是蜜柑。青空是那种一天到晚潇洒地钻牛角尖的人,他很正直,那就是阴狠起来也很正直(这显然不是一个优点)。自从阵容固定,他们的舞台用名都改成了去掉姓氏的化名,青空则把名字写成了四个假名,汉字则是苍穹。也行吧。她能靠芥川龙之介,那他也能靠下梶井基次郎,做做清澄的虚无主义者。
  当然,青空是不看梶井基次郎的,都说了他必不走文学青年路线。文学青年其实是一个腌臜的意象,书看得越多,人的头脑就越复杂,角落里积一堆各个时代的顽垢。像青空这种一眼看到底的基本证明他不怎么看书。她其实很喜欢他这一点,流体力学,工业摇滚,柠檬蛋糕,总归都是比文学有意思的东西,或说她就是喜欢笨蛋。这样的青空,是可控的,是她的延伸。就算这家伙容易冲动,容易发狂,遍体鳞伤。
  由此,他们形成了最初的从古到今的微妙平衡。而后到来的是五月和灯。五月不用说了,传说太多了。她加入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一个什么存在,只关心她为他们带来的全家速食寿司的味道。灯则是个挺温柔的老好人,抛却偶尔展现出的武力,大部分时候只是个周旋在这三匹个性浓厚的年轻人之间的粘合剂。在他加入之前,这联谊的工作一直是蜜柑在做,五月对她有信任之心,而她又天然地理解青空的情绪,所以当后来青空把灯介绍来时,她马上如释重负并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新人有强烈的好感。灯跟五月差不多大,比蜜柑大个两三岁,是外地人,虽然在这个大城市除了五月全是外地人但他的老家在很北边的地方。有时间就去玩玩呗。他那时候说。至于什么时候有时间,那得再过段时日了。
  那时,她倒没想到他和五月能变得很亲密。当然那时她也没想到她和某位明星也能变得很亲密,不过不是同一种亲密。
  她买了唱片机,二手的,非常便宜。自从五月来了,他们那点器材全丢进了她的仓库,那里头效果器、音箱、架子鼓、电吉他、键盘应有尽有,而他们自己的家干净得不像搞乐队的人。于是她也买了一大堆或时令或有些年代的CD,看心情从里面挑着放。而那时的银座蓝草是个没多大的不在银座也不放蓝草音乐的酒吧俱乐部,位置在一座大楼的地下,天花板看着却很高,满墙贴着艺术系学生作业般的海报,弥漫着暧昧的甜味烟雾,台上基本都是些播old school音乐的DJ或一些附近的年轻人小乐队,比如Mayday。里面的灯光永远不是暖色的,玩累了一觉醒到凌晨四点总有种飞到了如梦似幻的二十年前的味道。那时复古citypop还没再次流行起来,说到怀旧,蜜柑就只能想到这么个隐晦的上不了台面的情景。此处的上不了台面,并不一定是这空气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纯粹只是它和烟雾一样朦胧,永远无法于纸面上彰显。

 

死すれども冠を捨てず

  那就将镜头转向弟弟君吧。问问他,他最初为什么和蜜柑组乐队?
  和大部分主唱不同,立花青空对自己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概念。音高,音域,音色,他都只能靠别人的评价找到定义,然后就那么像叠帽子般套在自己头上。这不重要,年轻人组乐队,比起技术和知识来他有更必需的东西,毕竟当他在台上暴走的模样实在很讨人喜欢。
  他又为什么这么容易暴走呢?
  嘛。只能说演出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起遇见灯的那个夏至日,人挤人挤人挤得血潮奔涌,于是他从校园祭搭的临时舞台上一跃而下,手腕好似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那时学生们在惊呼,纷纷避让。他自地上狼狈地站起来,阳光照在四处,只有短短的影子。如他名字般的蓝天,没有一丝云。
  为什么太阳总要如此作弄我呢?
  他稍微有点领悟了这句歌词的意思,且脑中出现了另一首不合时宜的歌曲的平稳旋律:
  盛夏寂寞的苍蓝色之中,我独自一人发狂。
  哈哈。什么东西啊。他望了望手腕,没有脱臼,但被金属片割了一道口子,一片皮肉像烤香肠上的切花一样翻开来,脏污的袖口被血浸透了。那清脆的响声,大概只是痛觉变成声音传到他脑中。
  由此他头晕目眩地去了校医室……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晚上他回去,感觉蜜柑要敲爆他的头。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这样。那时蜜柑只是躺在沙发上,呆呆地听着纯音乐闭目养神(以他的理解,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时刻),听见他抱着包负伤的手臂回来,睁眼瞥了他一下,撞见那渗着碘伏的发黄的纱布,又把眼睛闭起来了。她一定想说些什么(他知道),但她只是沉默着,摆着一个难看的神情。他总觉得他的双胞胎姐姐对任何一个他人会说的话都比会对他说的话多,在别人眼里这叫心灵相通,但他知道其实就是早就已经忍无可忍无话可说了。
  “不好意思。”他笨拙地坐在她身边,“得意忘形了。”
  哥,你什么时候能矜持一点?蜜柑恼道。“哥”是她常用的戏谑称呼,毕竟他是小她几分钟的弟,离变成哥的时长差不多等于一首她最喜欢敲的《Die Die My Darling》,不过这几分钟让他感觉自己现年十九岁,依然是个幼稚鬼。
  “体谅一下嘛,夏天到了。我买了冰芬达回来。”
  他把湿漉漉的汽水罐贴在她额头上,她顿时怪叫一声闪到旁边去,再气鼓鼓地拿起了一罐。
  ——自从中学毕业了我就没过过这么丢人的一天!
  “我的错,长官!息怒。”他只得坐着给她一个前胸贴大腿的九十度鞠躬。
  ——下不为例。
  “收到,长官。”
  ——算了,你收着点,别把自己玩死了。以后台搭高了,再这么胡闹你脊椎就断了。
  “哈,才不会呢。我又不想死,也绝对不是会死掉的那种人。我是超级幸存者。”
  他嗤了一声。然后和蜜柑说此去收获颇丰,至少钓到一个有漂亮金发的吉他手,成功把她的一点小情绪调走了。嘛,知己知彼,一定要说他和蜜柑哪里相似,那就是不专注,无论是兴趣还是情绪。夏至日,虽然时间已晚但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天空被暮光照出一种黯淡的紫色。蜜柑肯定是巴不得夏天快点过去的。柑是橙色,和柠檬一样是易腐化的水果,某名作家氏曾曰:夏天这个词本就使人联想到死和糜烂。但青空不一定。在把自己的舞台名写成苍穹后他就觉得自己能成为虚空的暴风雨,连积雨云都不需要,一分钟卷起一分钟熄灭,中间一分钟无差别空袭。

  与蜜柑理解的不同,青空自认为和灯这样性格的人很好交流,不是因为对方交际花脾气好能容忍他的行径,而是因为对方脾气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好。青空喜欢直爽的爱憎分明的的交流方式,一切都能显得十分简单。在灯得到五月的格外青睐之前(其实之后也),他都对五月与蜜柑彬彬有礼,唯独对同性别的青空好像容易展露本性。他们经常像两条狼狗一样以接近互相撕咬的行为表示一种友好,并且青空永远都在比拼体力的状况下吃瘪,所以每当蜜柑说到昼间灯是个挺温柔的老好人,他都在内心默默反驳。
  (不过,他也不觉得蜜柑的认识是错的。他早意识到了蜜柑与他是完全相反的硬币两面,而完全相反本身便证明了二者间紧密的关系性。她分散,他集中;她圆滑,他直率;她敏锐,他迟钝;她暖,他冷。这套逆反的算子蜜柑领悟得得心应手,所以无论他在心里藏着什么,她都能像套公式一样算出来。所以即便灯对她很礼貌,她也知道他所认识的昼间灯是什么样的存在。既然如此,她认为灯是挺温柔的老好人,那必有个中道理。)
  那段时间他们在盐清的几个俱乐部中来来回回走着,偶尔去附近一些城市,不过也走不了太远。他开始出卖色相,——蜜柑开玩笑的说法,也就是在身上戴一些看着很浮躁的银饰,剧烈地跑跑跳跳时会发出些琴瑟和鸣的动静。
  搞乐队的年轻人总得会打架吧,而他不会打架,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很扎手使人不想和他打架。于是他便有些洋洋自得地觉得立花青空的花是带刺的玫瑰,反正他喜欢LUNA SEA,一半是蓝,一半是蔷薇色。
  他学会了优雅一点喝酒。虽然他酒量低得可能还不如蜜柑,但学会了装模作样地拿小玻璃瓶装着冰块和柠檬片。夏休期间灯回去时他们偶尔跟着一起玩两天,但更多基本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回去,每次回去都带几瓶高度数酒归来。他,蜜柑,五月都会喝那么些,但基本不多,剩下的全是灯自己的。为什么要从那边买回来而不是直接在这里的酒品店买呢?灯那时说,因为自己家总是很冷所以酒精的价格普遍比盐清低,况且那是个小城市。青空便想着去灯老家的时节总是夏天,冬天到底是有多冷才会把烈酒当成某种半必需品呢。当然,总有一天他会认识到。
  那便是后来灯死了,他们把他埋掉了。
  返程前一晚他在旅馆突然得了重感冒,并伴随着一些发热症状。他的体质一直时好时坏讲一个出其不意,在风暴里狂奔一天回去休息一晚第二天也能恢复精力,但安逸地在屋里待着保不准何时就会突然得病萎靡不振,或许和蜜柑形容的一样,他像那宝可梦里的天空之盾,物防很强,特防孱弱。五月问要不要改掉车票先去医院看看,他拒绝了。
  于是在离开灯的故乡之前,他们在面馆吃了点午餐,而青空食欲低落,只是软塌塌地躺在椅背上,看蜜柑和五月一言不发地在那吃拉面,看看其他人。其他人也疑惑地看着他,可能想着怎么这么大一个人还能摆出被饭桌上热情聊天的大人们晾在一旁发呆的幼儿般的表情。面馆白天也开着灯,木纹的桌子映出来几个明亮的光点。灯在十八岁之前,便是在这里生活的,他或许经常来这里,也或许这是家新店他根本没见过。但外面下着小雪,这种雪,和他十八岁的冬天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和他每个买着便宜烈酒的冬天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
  你这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乱七八糟地想。

  上半年,他们在久违地休息着,没去俱乐部演出。毕竟他们还凑不齐人。五月在工作,把以往攒的一些demotape重新编成更精美的模样。也是,去年十月他们就在筹备第一张专辑,虽然是地下,但能搞出点名堂总是好的。五月认识本地唱片公司的人,他们也同意发行。如今一切都到了收尾的阶段,事业狂五月自然不会让这个机会流失,蜜柑则和她在一起,不知打着什么下手。青空呢,唱歌工具人正流落街头,在各路表演者云集的大道上物色着能让他们的表演继续下去的那个人。春天到了,人们都开始出巢,商铺搞着情侣促销,门口也插着玫瑰花束,而被挑出来的形态不好或枯萎了的玫瑰在街边聚成一大堆。有人会恶作剧地踢散它们,玫瑰花铺在路上,看着略有些优美。对美学不敏感的立花青空总在想:怎么不稍微节约点把这些玫瑰花拿去做果酱或香水精油呢,不比在这边做美丽废物有用?然后就开始习惯性代入感觉自己也是一种铺在地上谁都能踩来踹去的美丽废物。艺术家喜欢这种情景,在路边速写。音乐家则有谈电子琴的,敲鼓的,背着民谣吉他唱情歌的。青空对这些人没有兴趣,只有一个看着有些意思:一个戴着玛丽猫面具的茶色头发年轻人,穿着不起眼的条纹衬衫与牛仔裤,自顾自弹着结构复杂的曲子。
  青空在路边看了半天。假如让他来填补目前的空缺呢?——这家伙的站姿,指法,拨弦的习惯,乃至内容都跟灯很不一样。灯是情绪派,而这位陌生吉他手是技巧派。不过什么派别不重要毕竟真来了Mayday谁都算得上五月的工具人。况且比起灯的完美代替者,青空感觉自己更宁愿去找个完全不沾边的。他的琴盒上贴着张写着社媒账号的贴纸,下面写着一句:乐队寻找中。青空观察他有段时日了,社媒上发的几段视频也偷偷看过了。果然,向着新未来的可能性,他也需要去迈出这一步。
  六点半,趁着他把吉他从肩上卸下来大概要收工的片刻,青空马上走上前去。
  哦哦,您啊?Mayday的立花苍穹——先生。请问有什么建议要提吗?
  陌生吉他手以玛丽猫纯真无害的眼光打量着他,他有点怕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且隔着卡通面具,但他总感觉对方把自己的一点心思从里到外看透,而自己现在是一个特别孤立无援且无辜的倒霉蛋。
  “啊……也不是建议。就是……我们目前在招募新吉他手,这边看你状态是乐队寻找中,要来吗?”
  Mayday?竟然主动邀请吗,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这种还是算了吧。
  他把琴装进箱子里,看上去也不想跟青空纠缠。这彬彬有礼而斩钉截铁的态度让青空一时有些恼火,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
  “真的不愿意来吗?既然也在找团,我们目前需要,不想来试试吗?”
  你对我有意见吗?他差点就顺势说出口。而茶色头发的乐手理好电缆,把琴箱背在肩膀上:
  你们的乐队在银座蓝草固定演出已经算地下知名队了,还要改变阵容吗?目前是缺人——需要新的吉他手?感觉一个也非常足够了,你要知道吉他手是非常有领地意识的生物,突然加个新的带来的化学反应可是很惊人的。不过你们的贝斯手在管上弹吉他有两万粉不止,实在想要就让她去做主音吉他吧不然大材小用。找个新的贝斯手影响大概也没那么大。总之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要慎重考虑个中风险。再会了!
  他掀起一点面具,给了青空一个很不错的真实笑容,好像是在认真地展现一些歉意,然后径直背着箱子走远了。谁都知道,一般“慎重考虑”就是“绝对不要”的客气话。好吧,即便好像确实是个实诚的建议,不知道那些变故的陌生吉他手或许只是善意地稳固他们的关系,青空还是感觉哪里被冒犯,——不如说委屈。积累了两三个月的浓厚委屈或夹杂着其他酸楚的情绪一下子从心的各个角落奔袭而来,那家伙轻松急促无忧无虑的脚步,周围饭馆聚在一起吃饭哄笑的高校生,大喇叭放着“冬去春又来哦”的商场,什么都突然变得喜剧味十足。
  “你懂什么啊!”
  他朝着那家伙扬长而去的背影怒吼,感觉鼻子有些酸痛,以为是感冒鼻塞而擤了擤鼻子,结果两滴鲜红的血像洗手液一样落到了他的手心里。
  这就尴尬了。他只能右手像呼吸罩般扣在口鼻上,面色扭曲地感到什么东西止不住地流淌。等到止住,他手心里已经沾满了血,中间积了一滩小小的洼,四周渗透的掌纹像红笔写的犯罪宣言。手头没有纸巾,衬衫裤子都是浅色的,他只能木然坐在台阶上,发了半天呆,从地上多到聚成一堆的玫瑰花里摸出一支整朵攥在手中,凉丝丝的,湿巾一样绵软。使劲握紧拳头,手中便不断传来连根拔起杂草般的爽快,像是一层一层一层坍塌压成一个小小的核。不过放开手时,花依然是花的模样,只是被攥出了水,花瓣上有着薄白的断痕。血迹被晕开了。他像拿着团抹布般拿那朵花擦干净手和嘴唇,把它丢回地上。
  又出现了是吧,诗的陷阱。
  青空有点火大,不,比起轻描淡写的火大,是愤恨!嫉妒。——灯说,人容易变得嫉妒,这是没办法的事。阴暗感情就和拿丢弃的玫瑰擦血迹一样,乍一看很优美,但手心黏糊糊的沾满灰尘和草的汁液。嫉妒,何等可鄙的感情,阴险!下贱!丑陋!猥琐!粗鄙!卑劣!不知廉耻!永无止境!每想一个词,他就踩一脚那朵血糊糊的玫瑰花,像碾烟头一样直到碾得稀烂,还没熄掉这阵无名火。
  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悲愤地想着,边想边伸手在玫瑰花的丛中乱锤,刺早就被去掉了,锤了半天他的手一点彩都没挂。要是灯还在,他还能跟灯无能狂怒一下,毕竟灯是个好人,愿意彻夜倾听他那些暴戾的想法。就算不是灯,蜜柑也好,不如说还是蜜柑更适合毕竟他们流同样的血,用同样的脊髓思考。
  但是蜜柑呢。蜜柑今晚留leader家。
  他有一点回忆起小学时那个对着摄影机嘤嘤哭泣的同学,感觉错怪她了。有时候干脆点把桌子掀了总归比坐那把苦恼雕成艺术品还洋洋自得真诚,自己竟然还觉得崩溃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大错特错。
  但他没有桌子掀,没有一个摄影机记录他的沮丧。万般无奈,他只能独自回家。走到路口的那一刻,天上开始下雨。——下大雨了,回去了?蜜柑发信息给他,他回了个嗯,把手机放在口袋里。雨干脆下大一点算了,或者干脆下冰雹吧。他仰头,硕大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额头、眼角。人与人与车排队般从他身后的路上游过去,时不时的大灯在他面前拉出长长的影子,雨敲击着两侧低矮的房檐,水泥地依然闷热,一切都真实得刺骨,只有他灰溜溜地站在原地。这般普通而狼狈的下雨的七点钟,是他一个人的七点钟。是昼间灯永远体会不到的七点钟。
  想死。
  这念头如水禽低头般滑进他的脑中。
  不知为何,被他嗤之以鼻的死的念头第一次让他感到温婉。真是变了。灯死了,他埋掉了。但从此之后好像死的预感总是伴他左右,像幻听中昼间氏的声音,像他青春期以来身上一种洗不掉的血腥味。人一般称这味道为少年气,听着跟一个杂种一个白化病人一只蚊子并列。想死。他又悻悻地复读,觉得这是想昼间灯的一个变种。一个一个梦过去,灯变得庞大、抽象、无形,变成马的模样,与他忠实为敌的浪漫化的死合为一体,想到死,便立刻跳转到灯,反之亦然。
  所以?
  “尝试爱你的敌人,并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他打开公寓的门,把有些浸湿的衣服脱下丢进洗衣机,里头积了几件前天换下的衣服,于是他倒了些洗衣液,拧开了旋钮。然后呢,他又去冲澡。虽然进门前他无比想开冷水冲掉身上一层汗,但真开了水,他还是冲了热的。只有热水才能铲掉雨水黏滑的感觉。虽然站着冲热水澡让他想起冬天,想起上一个冬天,想起每一个冬天。蜜柑。他有点想她。他和蜜柑一点也不像,他一直这么觉得,异卵双胞胎,不过是年龄差很小的普通兄弟姐妹。那又怎么样呢。蜜柑很有天赋,很机敏,很成熟,总是能谅解他,于是他生活着就是不断祈求她的谅解,不断被一次次谅解。
  从浴室出来他又突然感觉像蹲久了站起来般头晕,全身发烫。糟了。不会又要原因不明地发热了吧。于是他倒在沙发上,平时蜜柑在严重的时刻一反常态躺着听纯音乐的地方。稍有些晕眩地躺着后颈贴在凉薄布面上的体感让他忽然感觉畅快,好像不适感(或那种血腥味)都随着蒸汽消散了。呵,这不得来点音乐吗?这不得倒点酒吗。蜜柑还用着唱片机,拿来播放那些四面八方淘来的碟片,而他还留着银座蓝草送给他们的那瓶昼间灯比较喜欢的苏格兰威士忌。
  把它倒在一个牛奶杯子里,然后一口喝下一半,请求肚子里的火炉能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活过第一个冬天。
  他倒了一杯,喝下去只感觉有点辣,可能还带点银座蓝草里隐隐约约的草味儿。他抽过叶子,蜜柑没有,且蜜柑不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平时思路就跳跃得像抽了什么一样大概看不起辅助化学品也不难理解,为了不被她看扁,青空后来也没抽过。大家何等健全啊,健全得离谱了。他又按下CD机的播放键,以为会是些很硬的曲子,结果是森田童子。“盛夏寂寞的苍蓝色之中,我独自一人发狂。”她凄怆地唱着。唱着。唱着。蝉鸣。青空躺了一会,感觉听着还是太冷了。他现在很热,虽然不是发烧起来的那种热,但他静不下来。于是他按了暂停,翻了个身。假使他死了,现在,马上,就在这里,蜜柑回来第一眼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意识到什么呢,会怎么想呢。毕竟,发现灯停止呼吸的第一个人是蜜柑,青空赶到时,门都已经被打开,蜜柑和公寓管家两人站在屋里,音乐还在模糊播放着。随后五月带着急救人员来了。第一个进门的蜜柑,她在那一刻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有什么反应,青空都不得而知,仅有群组里那条提炼而出,言简意赅的“有情況,速来”(那时他半梦半醒地想五月怎么魂穿了蜜柑的账号)。假使他死了呢。像灯那样配上单曲循环的背景音乐,挑那么一首歌,一遍一遍一遍一直播到里面湿漉漉地浸透了他的死,他狼狈的最后时间。——虽然灯只是意外,他还不想和那首歌绑定呢。如果去蓄意模仿,就忍不住去选点自己喜欢的。ROSIER?TRUE BLUE?END OF SORROW?
  不行,他喜欢的歌都太热烈了与他构想中自己的死法一样热烈。怎样才能静下心来呢。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看自己的手臂,刚洗完的皮肤洁白粗糙,那道早已愈合的烤香肠切花般的割伤只剩一道沉积着淡淡色素的痕迹。他曾与昼间灯相遇的最初的证明。快三年了,它淡得像一种酒后幻觉,可能明天就消失了。沿着它再切开呢,或去做一个形状奇怪的纹身呢。但他也不想用其他的东西覆写它,不知为什么,一切的模拟都是虚假和刻奇和无药可救的自我感动。沿着它再切开也不会有小小的昼间灯从里面冒出来。或许蜜柑的眼中他不过是喜欢赶时髦的美丽废物。干嘛啊说得这么自怨自艾这也不是他的风格。但是他就是突然很想死。想死通常只是个像七秒致死的毒药般的闪念,不是一种愿望,不是一种计划。去构思,去模拟,而不去实行,毕竟实行了就必然遇到各种各样可笑的状况,比如呕吐,失禁,突然后悔时急忙吞下的柿子。
  你在嘲笑我吗?想象中的灯嗤笑道。
  是。青空拢着头发站起来,掀开唱片机的壳,对着一架子光碟思考。放这个。灯递给他一张。很新,年底刚出的,听听。——于是他放了。灯没听过这张盘。外面下着雨,他又站在窗前,听着呼啸声想到了北方的暴雪。穿过这窗户跳出去,只会变成巨大的雨点,用同一种速度下落,但还会有很多的雨会撞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他的腿上。有本事就游上来吧当然他没本事游不上来,只会摔在地上,变成污水,和雨点一同流到下水道里。所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幽灵罢了。看着想象中的灯,他就想到死。你出现在这里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做了什么?他不由得趁着酒劲掐住想象中的灯的脖子摇晃着,如果是昼间灯,几下就能甩开青空并打回去。不过想象中的灯只是止不住地笑。我活着啊。我活在这里啊。青空叫喊着,感到自己滚烫的手指尖陷在想象中的灯冰冷的皮肤里,从中流出的东西,像榆树皮浆一样黏滑。他不禁感到有些呼吸困难,或许是烦躁或许是某种隐秘的兴奋。
  别老诱惑我了。他沮丧地说。
  我哪有这么恶趣味。想象中的灯反唇相讥。够了,别总想着这些那些的阴暗内容了,也别老纠结我到底在想什么,纠结也没用。就这样,永别了!
  你永别的频率堪比五月的退团警告。
  青空想再捶他一把,但灯先用没有角的幸运独角兽额头给了他一头槌,暴力的程度像活的昼间灯。他清醒了,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全身像又被雨淋了般湿漉漉的。他抹掉脸上的水想站起来,却又站不起来,像被什么缠绕着,没挣开又摔倒了。这是水里吗,哪来的草?他一低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而猛烈咳嗽起来。干。他不会是原因不明地溺水了吧。他埋头一阵猛咳,肺里没有水。
  这下,他看见蜜柑在他面前。而他颈上套着窗台上被扯下的晾衣绳。
  “什么啊。”青空有些吃力地从中脱身,坐在一旁。自己的脖子现在很疼,他摸了摸,有一道明显陷进去的痕迹,想必经历了一场恶战吧,连手指都麻木到快没有知觉了。真奇怪,他眼中周围一切突然变得很安宁,很温柔。好像自一场深睡眠中醒来听见外面下着雨的感觉吧,好像在疗养院的带着石灰味的空白房间里醒来吧,好像……激烈的什么东西沉静下来吧。青空缓慢地呼吸着,感到很多东西逐渐回到体内,知觉也恢复了。他扶着墙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试图理解着状况。不过刚站定,他便感到脸上挨了结实的一巴掌。哐!他醒了。
  ——你搞什么?
  他睁大眼看着蜜柑,霎时感觉有些无辜,有些好奇。但一旦明白发生了什么,羞惭感便像断了笔头的圆珠笔油般倾斜而出。
  “呃,我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搞什么。”他连忙躲开蜜柑的目光。完了,他现在脸色一定很难看,他不敢看。虽然无论如何应该都不会比蜜柑现在的脸色更难看。假使他死了蜜柑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意识到什么呢,会怎么想呢。
  答案如今在非常近的地方。他只能揉揉被结实打了的脸,像想缓解尴尬般干笑一声:
  “你掌控欲可真强,难怪和leader那么有共同语言。”
  嗤。倒也不坏。当然这一巴掌换她来打你就等着流鼻血吧。
  蜜柑将手心在衣角搓了搓,拧得十分用力。我刚流过了。他想说,但没有说,自己似乎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如此挫败。
  ——立花青空,你曾经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得,姐姐大人。长官。我说我不想死,也绝对不是会死掉的那种人。”他回避着她的目光,用手指梳着拧成一起的长发。他更加确信,有那么一刻,他被诱惑了。被什么呢?他本不该是那种喝醉了就会原因不明地勒死自己的人,虽然有不少名人就是这样死掉了,而真相除了他们自己永远不为人知。刚刚恢复意识那会蜜柑的指甲好像嵌进了他的肩膀,一个个凹槽正疼得发烫,其间带着的杀意让他感觉假使自己不是那个被她咬牙切齿连名带姓确认的立花青空的话,她真会杀了他,会把他的头扯下来。但蜜柑终究不是一头猛兽,她杀害不了任何人,显得此般的失态带着几分无能狂怒的狼狈。
  呜呼。雨继续下着。
  想跑到雨里面再狠狠淋一下。青空无力地想着。那样他或许能更清醒一点。
  回忆起在银座蓝草里的狂欢夜,一百头妖魔鬼怪蹦跳,狂舞,大声欢呼,大家的心都摇摇晃晃灵魂仿佛放风筝一样转圈。那一夜的种种又开始冲进他的脑子。原本他觉得自己脑沟已经干涸得发慌,突然就涌进来很多液体,转圈,转圈,上面在转圈,下面在转圈,成为滚筒洗衣机,成为漩涡。那是一种呼唤,朝中心陷落的向心力。
  而漩涡的中心是……
  ……
  …
  你还是别唱cali≠gari了,你声音中气十足的没那种恶女劲。
  他有点难过。当然,他确实之后没再唱过cali≠gari了,一是石井氏特有的三分柔媚七分阴阳怪气的声线确实跟他差别太大;二是自从五月定下了他们的创作路线,一切内容便开始向着狭窄的舒适圈缩紧,即便翻唱,翻的也是一些乐器旋律更开阔更华美的东西。不过多年之后他还是想听听他们,解散后又重组的他们自冷雨后又是冷雨。
  扩张的理想图。光辉的葬列。
  而他忽然很想伸出手,将这漩涡中心的蜜柑紧紧抱住。或说他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也许只是充满歉意地拥抱了她,也许是倒在她窄小的肩上大哭起来,像尼采抱着马的脖子。他见过马,只有亲眼见过才能体会到那是近三米高强大有力的巨兽,假如幸运独角兽存在,那也是这样大,通体金色或雪白色。骑着,骑着,骑着,咆哮的马,祷告,呼叫,咒骂……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他们第一首歌的灵感来源是蜜柑在一堆书中随机选中的一篇。她认真读了,并把词凑了出来,而没认真读的他事到如今只记得:骄傲吧。放心吧。好好地爱我。……他想要在远方,一个人,武装着。全副武装着。
  首先,他不会摘下那纸的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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